第一節 高祖太宗之治

第一節 高祖太宗之治

第四章

唐之初盛

第一節高祖太宗之治

漢、唐並稱中國盛世。貞觀、永徽之治,論者以比漢之文、景,武功尤遠過之;然非其時之君臣,實有過人之才智也。唐太宗不過中材。論其恭儉之德,及憂深思遠之資,實尚不如宋文帝,更無論梁武帝;其武略亦不如梁武帝,更無論宋武帝、陳武帝矣。若高祖與高宗,則尤不足道。其能致三十餘年之治平強盛;承季漢、魏、晉、南北朝久亂之後,宇內乍歸統一,生民幸獲休息;塞外亦無強部;皆時會為之,非盡由於人力也。

唐高祖以勛戚起,論其權略,實出李密之下,所以幸獲成功者,據關中,得蓄力以待東方之敝,亦事勢使然也。觀其刑賞之倒錯,即知其實無君人之德。蕭銑志復先業,雖不免志大才疏,實不可謂之有罪,徒以見高祖時言稍戇直,遂斬於都市。王世充之罪,殊不可恕而舍之。竇建德實較磊落,反殺之。建德之死也,高祖征其故將范願等,願等相與謀曰:「王世充以洛陽降,其下驍將、公卿單雄信之徒,皆被夷滅,我輩若至長安,必無保全之理,且夏王往日,擒獲淮安王,全其性命,遣送還之,唐家今得夏王,即加殺害。我輩殘命,若不起兵報仇,實亦恥見天下人物。」遂推劉黑闥為主而叛。此非願、黑闥等之好亂,唐之措置,固有以自取之也。其用人尤為偏私。裴寂不徒無功,且有拒宋金剛之負,乃用為僕射,冊為司空。異時太宗數之曰:「武德之時,政刑紕繆,官方弛紊,職公之由。」高祖之政事可見矣。劉文靜舉義首謀,且有致突厥兵破屈突通之功。高墌之敗,太宗亦身在行間,史稱其卧疾委事於文靜及司馬殷開山,未必非諱飾之辭也。徒以與寂有隙,兄弟駢誅。並及其弟文起。此帝之昵於故舊也。封倫在隋世,依附楊素;虞世基尤非正人,且為宇文化及內史令;而帝以倫為左僕射,世基為中書令,可見其好用小人。宇文士及,化及之弟也,雖兄弟罪不相及,其人亦何足取?乃與虞世基同來,亦見親待,則以其在隋朝,深自結托,且妹為昭儀故也。元吉之在并州,常共竇誕遊獵,蹂踐谷稼,放縱親昵,公行攘奪。

甚至當衢而射,觀人避箭;夜開府門,宣淫他室。宇文歆頻諫不納,表言之,元吉坐免,乃諷父老詣闕請己,高祖又令復職。逮劉武周兵至,元吉棄軍奔還,高祖不罪竇誕,反欲斬宇文歆,賴李綱力爭得免。竇軌恣意虐殺,為益州行台左僕射,車騎、驃騎從者二十人,所斬略盡,高祖明知之,乃一下獄,旋復釋之還鎮。則以軌為太穆皇后從父兄子,誕則其從父兄孫,又尚高祖女襄陽公主故也。此帝之私於親戚也。帝性好漁色。其起兵也,實由裴寂以晉陽宮人私侍之,已見第二章第六節。即位之後,嬪妃擅寵,女謁盛行,遂致建成、太宗,爭相交結,釁隙愈深,終釀玄武門之變。事見下。初篡位時,孫伏伽以萬年縣法曹上書諫諍,萬年縣,在今陝西長安縣西。帝即擢為侍御史,此蓋意在徼名。李綱在唐初,亦稱鯁直,帝貌優禮之,一怒則罵之曰:「卿為何潘仁長史,何乃羞為朕尚書?」何潘仁,隋末義帥。此可以用士君子乎?伏伽諫書曰:「近者太常官司,於人間借婦女裙襦五百餘具,以充散伎之服,雲擬五月五日於玄武門遊戲。」玄武門見第二章第三節。其時帝尚未受禪也,而其荒縱已如此。又嘗以舞人安叱奴為散騎常侍,李綱諫不聽。此與北齊後主何異?世無驟變之風習,唐室之縱侈,實未能大變五胡之舊,特在開國之初,其弊尚未大著耳。然武、韋、開元之縱侈,則有自來矣。

高祖二十二子。正室太穆皇后所生者四人:長建成,次世民,次元霸,次元吉。元霸早卒。建成、元吉,起兵時未嘗與謀,時建成在河東,遣使密召之,乃與元吉間行赴太原。案此亦謂起兵之當時耳。至前此蓄謀叛隋,則二人亦必不能不與也。河東,見第二章第六節。然亦嘗身在行間,惟建成既為太子,難數特將,而元吉淫縱,自并州陷后,遂未嘗專軍耳。高祖起兵置三軍,以建成領左,太宗領右,而中軍隸於元吉;發太原,建成、太宗從,元吉留守;關中既定,以建成為左元帥,太宗為右元帥,同徇東都;已見第二章第六節。高祖封唐王,建成立為世子,受禪為太子,自此惟武德二年(619),嘗率師平司竹,安興貴殺李軌,曾往原州應接而已。逮劉黑闥再入,建成乃自請往討之。《傳》云:其計出於中允王珪,洗馬魏徵,勸其因結山東英俊。蓋天下大勢,究在山東,太宗威望,亦以平竇建德、王世充而大增,故珪等亟勸建成,起而與之分功。其後王君廓、羅藝皆為黨援,蓋皆結之於是時也。

元吉棄并州,《新書·傳》云:「高祖怒之,自是常令從秦王征討,不復專軍。」司竹見第二章第六節。原州,今甘肅固原縣。太宗英姿,或非其兄弟所及,然其戡定之功特多,則亦事會為之也。太宗之平東都也,高祖以舊官不稱殊功,特加號為天策上將,以為陝東大行台。此時太宗之勢,實於建成為逼,而元吉之必與建成合謀,以傾太宗,亦勢使然矣。《新書·元吉傳》,謂其欲並圖建成。使太宗而敗,元吉誠未必不出此,然在當時,則固未暇及此也。《舊書·元吉傳》言建成、元吉謀害太宗,太宗召府僚告之,皆曰:「大王若不正斷,社稷非唐所有,元吉很戾,終亦不事其兄。」此非後來歸獄之辭,則當時測度之語耳。於是各交結朝士,曲事宮掖以相圖。《舊書·建成傳》言:封倫潛勸太宗圖之,不許。倫反言於高祖曰:「秦王恃有大勛,不服居太子之下。若不立之,願早為之所。」又說建成作亂,此等曖昧之辭,誠難遽以為信,然倫傳言倫潛持兩端,卒后數年,太宗方知其事。貞觀十七年(643),治書侍御史唐臨追劾之,以此改謚。黜其贈官,則倫之首鼠,決非虛語,恐當時如此者,正不止倫一人也。《建成傳》又云:太宗每總戎律,惟以撫接賢才為務,至於參請妃媛,素所不行,此亦諱飾之辭。《新書·建成傳》云:高祖幸仁壽宮,太宗及元吉從。建成謂元吉曰:「秦王且遍見諸妃。彼金寶多,有以賂遺之也。吾安得箕踞受禍。」久用兵者必多金寶,此語恐非虛誣。則太宗之曲事宮掖,或且過於建成矣。

《舊書·建成傳》又謂建成、元吉,外結小人,內連嬖倖,高祖所寵張婕妤、尹德妃,皆與之淫亂。此則玄武門變作時,太宗之奏語耳,恐實誣衊之辭也。見下。仁壽宮見第二章第一節。建成私召四方驍勇,並募長安惡少年二千餘人,畜為宮甲,分屯左右長林門,東宮門。號為長林兵。又令左虞候率可達志募幽州突厥兵三百內宮中,將攻西宮。時太宗所居。或告於帝,帝召建成責之,乃流志巂州。今西康西昌縣。武德七年六月,高祖幸仁智宮,在今陝西宜君縣境。留建成居守。建成先令慶州總管楊文干募健兒送京師,慶州,今甘肅慶陽縣。欲以為變。又遣使齎甲賜文干,令起兵相應接。使至豳州,后改為邠州,今陝西邠縣。懼罪,馳告其事。高祖托以他事,手詔追建成詣行在所,置之幕中,令殿中監陳萬福防禦。文干遂反。高祖馳使召太宗曰:「文幹事連建成,恐應之者眾,汝宜自行。還立汝為太子。吾不能效隋文帝誅殺骨肉,廢建成,封作蜀王,地既僻小,易制,若不能事汝,亦易取耳。」太宗趣寧州,見第二章第六節。文干為其下所殺。太宗之行也,元吉及四妃唐制,皇后而下,有貴妃、淑妃、德妃、賢妃,為夫人。更為建成內請,封倫又外為遊說。高祖意改,復令建成還京居守,惟責以兄弟不能相容,歸罪於中允王珪、左衛率韋挺,及天策兵曹杜淹等,併流之巂州。建成又與元吉謀行酖毒,《舊書·建成傳》云:引太宗入宮夜宴,既而太宗心中暴痛,吐血數升。亦見《房玄齡傳》,疑亦誣衊之辭。

太宗是時,安敢輕赴建成之宴?《元吉傳》云:太宗嘗從高祖幸其第,元吉伏其護軍宇文寶於寢內,將以刺太宗,建成恐事不果而止之。亦莫須有之辭也。高祖乃謂太宗曰:「觀汝兄弟,是不和。同在京邑,必有忿競。汝還行台,居於洛陽,自陝已東,悉宜主之。仍令汝建天子旌旗,如梁孝王故事。」將行,建成、元吉相與謀曰:「秦王今往洛陽,既得土地、甲兵,必為後患。留在京師,制之一匹夫耳。」密令數人上封事曰:「秦王左右,多是東人,聞往洛陽,非常欣躍。觀其情狀,自今一去,不作來意。」高祖遂停。案果如高祖之意,真所謂自樹兵矣,可見其無遠慮也。九年(626),突厥犯邊,詔元吉率師拒之。元吉因兵集,將與建成刻期舉事。《舊書·元吉傳》云:建成乃薦元吉代太宗督軍北討,仍令秦府驍將秦叔寶、尉遲敬德、程知節、段志玄等並與同行。又追秦府帳,簡閱驍勇,將奪太宗兵以益其府。又譖杜如晦、房玄齡,逐令歸第。建成謂元吉曰:「既得秦王精兵,統數萬之眾,吾與秦王至昆明池,於彼宴別,令壯士拉之於幕下,敬德等既入汝手,一時阬之,孰敢不服?」案此計太險,建成、元吉,敢遂行此與否,殊為可疑。然時稱兵相攻之局已迫,務弱太宗之兵,則事實也。當時秦府兵力,蓋視二人為劣,觀二人死後,其兵攻玄武門,太宗兵拒戰不利可知。事見《尉遲敬德》《薛萬徹》《忠義·敬君弘》《馮立》《謝叔方》等傳,此太宗所由以數人決死也。昆明池,在長安西南。六月三日,太宗密奏建成、元吉,淫亂後宮。因自陳曰:「臣於兄弟無負,今欲殺臣,似為世充、建德報仇。臣今枉死,永違君親,魂歸地下,實亦恥見諸賊。」高祖省之愕然。報曰:「明日當勘問,汝宜早參。」

四日,太宗將左右九人至玄武門。九人之名,諸傳頗有異同。《舊書·長孫無忌傳》云:與尉遲敬德、侯君集、張公謹、劉師立、公孫武達、獨孤彥雲、杜君綽、鄭仁泰、李孟嘗等九人入玄武門討建成、元吉,平之。是無忌在九人之外。《張公謹傳》云:公謹與長孫無忌等九人伏於玄武門以俟變,則公謹在九人之外,無忌顧在其內矣。《劉師立傳》云:師立與尉遲敬德、龐卿惲、李孟嘗等九人同誅建成有功。龐卿惲之名,為《無忌傳》所無。《秦叔寶傳》云:六月四日,從誅建成、元吉;《程知節傳》云:六月四日,從太宗討建成、元吉;其名亦在前所列諸人外。《太宗本紀》云:率長孫無忌、尉遲敬德、房玄齡、杜如晦、宇文士及、高士廉、侯君集、程知節、秦叔寶、段志玄、屈突通、張士貴等於玄武門誅之,則並凡與謀者言之,非盡當時入伏者也。《士廉傳》:時為雍州治中,率吏卒釋繫囚,授以兵甲,馳至芳林門,備與太宗合勢,可見其不在玄武門內。要之此役,定謀者以長孫無忌之功為大,而房、杜次之;武將中當以尉遲敬德之功為大;故論功時,無忌、敬德,各為第一也。事皆見各本傳。高祖已召裴寂、蕭瑀、陳叔達、封倫、宇文士及、竇誕、顏師古等,欲令窮覆其事。建成、元吉行至臨湖殿,覺變,即回馬,將東歸宮府。觀此,知當時建成、元吉,實未億入朝即有變故也。《新書·建成傳》曰:秦王密奏建成等,張婕妤馳語建成,乃召元吉謀,曰:「請勒宮甲,託疾不朝。」建成曰:「善。」

然不共入朝,事何由知?蓋徒以為當廷辯其事耳。太宗隨而呼之。元吉馬上張弓,再三不彀。太宗乃射之,建成應弦而斃。元吉中流矢走,尉遲敬德殺之。《敬德傳》云:建成既死,敬德領七十騎躡踵繼至,元吉走馬東奔。左右射之,墜馬。太宗所乘馬又逸於林下,橫被所,墜不能興。元吉遽來奪弓。垂欲相扼,敬德躍馬叱之。於是步走。敬德奔逐,射殺之。蓋事出倉卒,建成未及斗,元吉則素驍勇,故雖墜馬猶能步斗。太宗之勇力,蓋非元吉之敵,元吉又非敬德之敵,故為所叱遂氣懾而走也。《敬德傳》又曰:敬德善避矟。每單騎入賊陳,賊矟攢刺,終不能傷。又能奪取賊矟還刺之。齊王元吉亦善馬矟,聞而輕之,欲親自試命去矟刃,以竿相刺。敬德曰:「縱使加刃,終不能傷,請勿除之。」敬德矟謹當卻刃。元吉竟不能中。太宗問曰:「奪矟、避矟,何者難易?」對曰:「奪矟難。」乃命敬德奪元吉矟。元吉執矟躍馬,志在刺之,敬德俄頃三奪其矟。二人武藝之優劣可見。俄而東宮及齊府精兵二千人結陳馳攻玄武門。守門兵仗拒之不得入。接戰,流矢及於內殿。太宗左右數百騎來赴難。建成等兵遂散。蓋時稱兵之局已成,東宮、齊府,兵力實較秦府為厚,太宗乃與左右數人,出不意冒險先發也。建成、元吉既死,高祖乃立太宗為太子。八月,遂傳位焉。建成六子,長子承宗早卒,餘五子及元吉五子皆見殺。

建成既死,而廬江王及羅藝之變作。廬江王瑗,高祖從父兄子。武德九年(626),累遷幽州大都督。《舊書·瑗傳》云:朝廷以瑗懦耎,非邊將才,遣右領軍將軍王君廓助典兵事。瑗倚杖之,許結婚姻,以布心腹。時建成將有異圖,外結於瑗。及建成誅,召瑗入朝。瑗懼,君廓素險薄,欲因事陷之,以為己功,說瑗反。瑗召北燕州刺史王詵,北燕州,唐初置於懷戎,見第二章第七節。將與計事。兵曹參軍王利涉說瑗委兵於詵而除君廓。君廓知之,馳斬詵。遂禽瑗,縊殺之。以功兼幽州都督。在職多縱逸。長史李玄道數以朝憲脅之。懼為所奏,殊不自安。后追入朝。行至渭南,隋縣,今屬陝西。殺驛吏而遁,將奔突厥,為野人所殺。《羅藝傳》云:藝入朝,自以功高位重,無所降屈。太宗左右嘗至其營,藝無故毆擊之。高祖怒,以屬吏,久乃釋。時突厥屢為寇患,以本官領天節軍將鎮涇州。見第二章第七節。太宗即位,拜開府儀同三司。而藝懼不自安。詐言閱武,因追兵,矯稱奉密詔勒兵入朝。至豳州,入據之。太宗命長孫無忌、尉遲敬德討之。未至,藝為統軍楊岌所攻,潰奔突厥。至寧州界,為左右所殺。君廓「群盜」,唐何由任之使輔廬江?廬江亦安得杖之?其為建成置以自輔明甚。若羅藝則本因建成來降,與太宗有隙,其背叛之由,更不待言而可見矣。王利涉說瑗復酋豪舊從竇建德者職,各於所在遣募本兵,河北之地,呼吸可定,然後分遣王詵,北連突厥,而王親詣潼關,以入洛陽,是合竇建德、王世充為一人也。更加以如羅藝等起於肘腋之間,縱無所成,安知其不北走胡更為劉武周、高開道、梁師都?況於建成、元吉舊屬,或有不可保者邪?故知當時之情勢,實頗險惡也。

兩晉、南北朝政治之壞,一由貴人之淫侈,一則胡俗之粗獷。唐高祖之怠荒,何異於晉武帝?使元吉而得志,亦何異於齊文宣哉?故知五代之敝風,至唐初而猶未殄也。幸其末年風氣稍變,右文者漸多,而太宗即其人,故獲致一時之治焉。太宗之為太子,斷決庶務,即縱禁苑鷹犬,停諸官所進珍異;即位后,放掖庭宮女三千餘人;貞觀二年(628),又簡出隋末宮人;頗能幹父之蠱。御宇之初,亦能勤於聽政,容受直言。王珪、魏徵,同事建成,帝並用為諫議。朝臣如虞世南、姚思廉、褚遂良、劉洎、馬周、張玄素等,咸有才猷,亦頗著風節。雖外戚如高儉、長孫無忌亦然。儉字士廉,以字顯。其妹適長孫晟,生子無忌,女即太宗文德皇后也。馬周之見用,乃由其初客常何,何時為中郎將,太宗令百寮言得失,《舊書·傳》云:貞觀五年(631)。《通鑒考異》曰:《實錄》詔在三年(629),《舊書》蓋誤。周為何陳便宜二十餘事。太宗怪其能。何曰:「此非臣所能,家客馬周具草也。」太宗即日召之。未至間,遣使催促者數四。及見,與語,甚悅,令直門下省。明年,授監察御史。奉使稱旨。以何舉得其人,賜帛三千匹。張玄素為景州參軍。景州,今河北景縣。太宗聞其能。即位,召見,訪以政道,善其對,擢為侍御使。其渴於求賢,破格任用,亦誠有不可及者。房玄齡、杜如晦並稱賢相。如晦貞觀三年(629),始與玄齡共掌朝政,四年(630)即卒。玄齡則元年(627)為中書令,至二十三年(649)乃卒,其相業實與帝相終始。史稱其「明達吏事,飾以文學,審定法令,意在寬平」,此正足救五代來之失;而其重視用兵,亦足救太宗之好大喜功;固無怪其能輔帝以致一時之治也。

太宗頗好文學,為天策上將時,即於宮城西起文學館,以待四方之士,居其間稱學士者十八人。見新舊《書·褚亮傳》。此事為論史者所艷稱,采春華而忘秋實,實無裨於治道,然究異於武斷之治耳。此蓋其所以能用賢臣。然其人究系武夫,且家世漸染北俗,故驕暴之習,卒難盡免。待蘇威之無禮,已見第一章第四節。孔德紹事竇建德,嘗草檄毀薄帝,建德敗,執登汜水樓,汜水見第二章第四節。帝責之。對曰:「犬吠非其主。」帝怒曰:「賊乃主邪?」命壯士捽殞樓下。《新書·隱逸·孔述睿傳》。此君人之道乎?抑寇賊之所為也。《舊書·劉洎傳》言:帝善持論。每與公卿言及治道,必詰難往複。洎上書諫云:「頃上書人有不稱旨者,或面加窮詰,無不慚退。」其之態可見。循是而行,終必有如羅道琮以上書忤旨,配流嶺表者矣。新舊《書》皆見《儒學傳》。其用刑亦多過差。戴胄為大理少卿,號能守法。然嘗以許之交州,已又中悔,斬盧祖尚於朝堂;又嘗怒苑西守監,欲於朝堂斬之;此何異於隋文帝?而其儉德則遠遜之矣。馬周嘗言:「今京師及益州諸處,營造供奉器物並諸王妃主服飾,議者皆不以為儉。」充容徐惠上疏,極陳遼海、昆丘戍轉,翠微、玉華營造之勞民。事在貞觀末。遼海指伐高麗。

昆丘指伐龜茲。時阿史那社爾伐龜茲,授昆丘道行軍總管。翠微、玉華,皆宮名。翠微在驪山絕頂。玉華,在宜君縣。又云:「服玩纖靡,如變化於自然,織貢珍奇,若神仙之所制。」其服御之侈可知。帝嘗作《帝范》以賜太子,曰:「吾居位已來,不善多矣。錦繡珠玉,不絕於前;宮室台榭,屢有興作;犬馬鷹隼,無遠不致;行游四方,供帳煩勞;此皆吾之深過,勿以為是而法之。」《通鑒》貞觀二十二年(648)。帝最好名,使非事不可掩,夫豈肯自言之?其為此言,蓋又欲以博不自文之美名耳。然則史所稱帝之儉德可知矣。德莫大於不自滿盈。帝於封禪,雖未嘗行,而實有是意,此即可見其驕盈。貞觀六年(632),群臣請封泰山。太宗拒之,魏徵亦言其勞費。史稱太宗深嘉徵言。然仍遣杜正倫行七十二帝壇跡。是年兩河水潦,其事乃寢。十一年(637),群臣復勸封泰山。始議其禮。十五年四月,詔以來年二月,有事於泰山。車駕已至洛陽宮。六月,有星孛於太微,乃罷其事。二十一年正月,又詔以來年二月,有事於泰山。其時雖薛延陁敗,漠北盡平,然正伐高麗喪師之後也。八月,河北大水,乃復停。論者每謂帝之荒怠,在於中年以後。馬周於貞觀十一年(637)上疏曰:「貞觀之初,率土荒儉,一匹絹才直一斗米,而天下帖然,百姓知陛下甚愛憐之,故人人自安,曾無謗。自五六年來,頻歲豐稔,一匹絹得粟十餘石,而百姓皆以為陛下不愛憐之,咸有怨言。」魏徵亦於十三年(639)陳不克終十漸。然《舊書·戴胄傳》言:貞觀五年(631),將修復洛陽宮,胄上表極陳民生之憔悴。而《竇威傳》謂其從兄子琎,為將作大匠,修葺洛陽,於宮中鑿池起山,崇飾雕麗,太宗怒,遽令毀之。夫下之於上,不從其令而從其意,非帝先有侈靡之心,琎亦安敢為是?然則修復洛陽宮之舉,不惟不以胄言而止,並未因之而稍從儉省也。其初年之節儉,又安在哉?劉洎以貞觀十五年(641)轉治書侍御史,疏言:「比來尚書詔敕稽停,文案壅滯,並為勛親在位,品非其任。」勛親用人,為唐室之大弊,而其原亦自帝開之。帝之所謂有道者,果何在乎?

《舊書·本紀》於貞觀四年(630)書云:是歲斷死刑二十九人,幾致刑措。東至於海,南至於嶺,皆外戶不閉,行旅不齎糧焉。《新書·食貨志》曰:貞觀初,戶不及三百萬,絹一匹,易米一斗。至四年(630),米斗四五錢;外戶不閉者數月,馬牛被野,人行數千里不齎糧;民物蕃息,四夷降附者百二十萬人;是歲天下斷獄,死罪者二十九人;號稱太平。又《魏徵傳》云:帝即位四年,歲斷死二十九,幾至刑措。米斗三錢。東薄海,南逾嶺,戶闔不閉,行旅不齎糧,取給於道。又《舊書·本紀》於貞觀三年(629)書云:是歲,戶部奏言中國人自塞外來歸,及突厥前後內附,開四夷為州縣者,男女一百二十餘萬口。《新書》略同。《通鑒》貞觀四年(630)云:元年(627)關中飢,米斗直絹一匹,二年(628)天下蝗,三年(629)大水。上勤而撫之,民雖東西就食,未嘗嗟怨。是歲,天下大稔。流散者咸歸鄉里,米鬥不過三四錢。終歲斷死刑才二十九人。東至於海,南極五嶺,皆外戶不閉,行旅不齎糧,取給於道路焉。此其所本皆同,特辭有詳略耳。此論史者所由稱貞觀之治,足以媲美漢文,而為三代下所希有者也。然戴胄之諫營洛陽宮也,曰:「比見關中、河外,盡置軍團,富室強丁,並從戎旅。重以九成作役,九成宮,即隋仁壽宮。唐於是年九月修之,改名。余丁向盡。……亂離甫爾,戶口單弱,一人就役,舉家便廢。入軍者督其戎仗,從役者責其餱糧,盡室經營,多不能濟。」此四年(630)之翼歲耳,與史所言四年(630)之情形,相去何其遠也?合《秦漢史》第四章第三節論漢文帝之語觀之,書其可盡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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咪咕公版·隋唐五代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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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高祖太宗之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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