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青天自有通宵路
第二日,怡昭容便派惠兒將裁好的裙子與絲線悄悄拿來給我,又送了各色點心蜜飲與燈燭來。我收到后,便馬不停蹄地開始繡起來。
那裙子是一條月白色的六幅碧綾荷葉裙,上面的銀色雲紋若隱若現,仿若月光里輕輕飄動的雲朵。其他任何花紋綉樣皆無。
惠兒拿來絲線時忍不住問我:「謝娘,只要銀色的絲線就可以了嗎?不要其他的眼色嗎?這白裙子也太素凈了吧。」
我搖搖頭卻不回答她,只道:「這是裙子,你回去還得請怡昭容做一件淺銀色的短襖,讓織工局在領口、袖口綉上寶相花紋便好。」
惠兒雖然很想知道我到底要綉什麼花樣,但是想來怡昭容應該是囑咐過她,她沒有纏著我多問,放下絲線和其他東西便速速離開了。
我輕輕撫弄著那樣一條裙子,這應該是蘇州織造進貢的涼綢,摸起來光滑柔軟,又別有一點綢緞特有的涼,因其輕柔吸汗不沾身而最適合夏日裡穿著。
我將裙子鋪開,幾番思考和設計,又用沾了銀粉的筆細細點出大略的圖形,這才繡起來。那銀粉,在過了水后便會洗掉,是民間綉娘在繡花前描綉樣常用之物。宮中的綉娘都是拔尖,大多心中有數,覺得先描樣子反而落得手藝不精之嫌,反而少用。
但凡事多一層保障總是最好,畢竟你不知道,在做的過程中,會不會出現偏頗,而壞了大局。
我並不打算綉任何花樣,因為若是大幅的刺繡,沈羲遙一定會看出那是出自我手,到時難免引來麻煩。我只想借了怡昭容的手,悄悄地離開這裡,然後慢慢地想辦法讓沈羲遙想起我,想念我,接受我。但是去哪裡,我在之前的半個月中想了很久,最後為自己選擇了一個去處。只是希望,怡昭容能夠如我所願。
三日後的傍晚,惠兒來取那裙子。此時我正借著最後一縷日光收尾。惠兒只得坐在一邊等待。好在她這次來也帶了怡昭容給我的糕餅點心,我請她自用一些,然後眯了眼,仔細將最後幾處添補好。
惠兒等得無趣,但此地位於冷宮之中,又是傳說中妖氣極重之地,她不敢隨意走動,只好跟我說話解悶。
「謝娘,若是這次娘娘給了你恩典,你是打算回去綉蘭閣嗎?」她隨口問道。
我搖搖頭:「我不想回去。」心中一動道:「若是娘娘憐憫,希望能讓我去浣衣局。」
「浣衣局?」惠兒十分吃驚:「那地方有什麼好?日日辛苦勞作,手一直泡在水中,不是可惜了你這一雙巧手?」
我不置可否道:「就是這雙手使我落得如今的下場。我寧願用它勞作。」頓了頓解釋道:「浣衣局離後宮最遠,雖然辛苦,但是很難得罪宮中貴人,與我這樣大難不死只想過平靜生活的人來說,那裡是最好的。」
惠兒彷彿理解般點點頭,拍拍手上的糕餅屑道:「若是你想去什麼肥差的地方,娘娘恐怕會為難。但是若是浣衣局,那一定沒有問題的。」
我沒有停下手上的活計,聽著惠兒的話笑道:「娘娘那般得寵,這樣小小的安排,自然不難的。我原也不想給娘娘添麻煩。」
惠兒面上浮起驕傲:「若說得寵,如今後宮裡,我們娘娘可是第一人呢。」
指尖傳來一陣刺痛,我低頭去看,米珠大小的血從指尖滲出,逐漸變成黃豆大小。是方才不小心被針扎到的。我將手指放進口中吮了吮,心裡卻湧上莫名的刺痛來。
惠兒沒有注意,自顧自道:「皇上每月大半時間都是在我家娘娘那邊度過的,哪怕不翻牌子,也會與我家娘娘一同用膳。這份殊榮,宮裡可從未有過呢。」
我點點頭,心裡卻想起曾經,沈羲遙一下朝一定會去坤寧宮看我,每日至少會陪我用一餐膳食,彼時我身為皇后,哪怕得到專寵,也是帝后和諧恩愛的表現,是民間夫妻的典範,自然不會有人表示異議。可是此時怡昭容不過是個四品嬪,還不是嬪級中最高的淑媛,這樣的專寵,卻一定會被前朝後宮非議的。惠兒只看到自家主子得寵,表面上風光無限,可實際上,身後卻早已臨了萬丈深淵。
我的語氣柔和:「昭容娘娘生的那麼漂亮,人又好,皇上肯定喜歡了。」
惠兒自然沒有聽出我語氣里那一點點也許只有自己才知道的酸意,反而因為我誇了她家主子而開心。在她眼中,我不過是一個受罰的綉娘,之後也不過是去浣衣局做低等的苦差,更何況怡昭容對我有恩,因此,在我面前說一些平日里不能跟其他宮人說的話,也是無妨的。
只見她刻意地撫弄了下腕上一對掐絲纏枝菊花的錯金鐲子,又將手上一枚碧璽戒指伸到我面前。
「你看,這些都是我家娘娘賞的,可是比一般的常在、娘子戴的還要好呢。」她面上一派得意:「皇上賞給我家娘娘的好東西,那就更多了。前幾日有一件盆雕,更是精美絕倫。」
我看一眼那枚碧璽戒指,成色雖不是絕佳,但也是上等,再加上個大,旁邊還配了四顆的松石。再看那對鐲子,做工精美,雕刻細緻,確實如惠兒所說,一般的常在娘子也不多這樣的首飾。這樣也可見,那怡昭容是個慷慨之人。
我微笑道:「惠兒姑娘是昭容身邊得力的侍女,自然和旁人不同的。」
惠兒聽到我這句更加高興起來,坐得離我近了些道:「娘娘待我確實是很好的,有什麼好東西都有我一份,大家很是羨慕呢。」
我只笑笑不說話。
「不過娘娘對我好,是因為我是一直陪在她身邊的,肯定和別人不同。想當年娘娘還只是一個小小的貴人,同住的如美人得罪了柳妃,被禁了足,大冬天的連棉被都沒幾條。別人都不敢去看她,只有我家娘娘差我悄悄送去棉被炭火,還將自己的飯食分給她吃。這才能保住一條命。」
「那你也是經歷了危險了。」我應一句。
「可不是,差點被人發現。要是發現了,別說我家娘娘要被責罰,我恐怕連命都不會有了。」
我笑一笑:「好人有好報,昭容娘娘如今聖眷正濃,想來不會有人為難。惠兒你也是得臉的大丫鬟,日後無論是外放出宮還是一直陪著昭容,都不用愁了。」
惠兒撇撇嘴:「娘娘是得寵,可是畢竟還不是妃位,還是會受柳妃和麗妃的欺負。」
我眉毛一挑:「怎麼會呢?柳妃娘娘性格不是最溫柔嗎?」
惠兒哼一聲:「溫柔的是和妃娘娘。柳妃看著柔弱溫雅,那也不過是在皇上面前。在其他人前,可是十分驕縱呢。」
我的唇邊浮上一點冷笑,柳妃的驕縱,我何嘗不知呢?
「好幾次皇上傳我家娘娘侍寢,柳妃那邊總有事。不是說小公主不舒服,就是她怎麼怎麼了。害得我家娘娘在均露殿里一等就是半夜。要麼,我家娘娘在御書房伴駕,柳妃娘娘就也會去。她一去,我家娘娘自然不好久留,也只能回來。」
我心中驚了驚,不想柳妃如此明目張胆地分寵。但是,聽惠兒的口氣,彷彿沈羲遙並不在意。如果沈羲遙不在意,那麼,一方面說明他依舊是偏寵柳妃的,另一方面,也說明怡昭容在他心中,並非十分特別。
「柳妃娘娘有小公主,皇上自然疼愛多一些。」此時我也只能說一些寬心的話,想來惠兒的不滿,多少也反映了怡昭容的心理。
「要說小公主,我聽說柳妃並不十分喜愛。」惠兒壓低了聲音說:「聽說當年皇上曾經承諾若是她生下皇子就立她為後,結果太后做主將凌老相爺的女兒娶進中宮。之後她又生的是女兒,皇上那時獨寵皇后,小公主生下來就給皇后抱去養了,而柳妃連晉位都沒有,心裡十分不平。後來小公主雖然回來了,但是飛絮殿里的嬤嬤說,柳妃很少抱她,也不親熱。」
我「噓」了一聲:「快別這樣說,哪有親生母親不愛自己孩子的。」心裡卻悲傷起來。其實柳妃喜歡不喜歡玲瓏,我是最清楚的。我本想著自己離開了,柳妃應該會對她好,卻不想,她一直為當年的事耿耿於懷,也連帶了玲瓏,因為跟著我了一段時間,被她遷怒。其實,說到底,她是嫌玲瓏不是個皇子吧。
「柳妃對小公主,無非就是拿她做一個吸引皇上的幌子。而皇上之所以願意去看柳妃,也不過是因為小公主是皇后養育的。」惠兒一臉不屑:「等我家娘娘給皇上添個小皇子,柳妃就不敢那樣對娘娘了。」
我點點頭,卻不知如何應她。看來惠兒真的認為我只會在浣衣房勞苦一生,跟我講話也就百無禁忌了。可是,我卻不能再聽下去。忙換了話題道:「方才聽你說,皇上賞給娘娘了一盆盆雕,是什麼樣的啊?」
惠兒到底年輕,我把話題一轉,她就跟上來了。聽我提起那盆雕,她本就是要炫耀一番,此時更是來了勁頭,興緻勃勃地向我描述起來。
我聽她的描述,那應該是一盆以珊瑚為干,碧玉為葉、粉玉為花、金線為蕊的金線重瓣櫻花盆雕,又有七彩寶珠鑲嵌,巧奪天工精美絕倫的寶物。
也難怪惠兒驕傲,這樣的盆雕在我的坤寧宮中也不過四盆,分別是春桃、夏荷、秋菊和冬梅,按照季節擺在寢殿的床邊的紫檀木雕綿綿瓜瓞翩翩蝙蝠小几上。我也知道,這樣一份盆雕,得精奇坊花費數月甚至一年時間,才可完成一件,自然十分稀奇。
其他宮中,只聽說曾經的吳貴人得過一件梅樹的,但後來吳貴人獲罪,便又收回了庫房。
說起來,這吳貴人,也算是我的舊識了。
第一次見她,還是在及笄禮上。
按京中達官家的習俗,及笄之日女子要在寺廟內齋戒三日。那年很巧,我與吳薇都被送進京南郊的玉禪寺中。父親是看重玉禪寺地處偏僻不知名,不會有閑雜人等打擾。而吳薇則是有位遠方叔父出家在那裡,有親人照料自然放心。
我依稀記得,那時她身量未足,穿一件玫瑰色印染緋色大花的裙裳,頭戴金釵,十分富貴。
因三日里都在一起,便也玩得熟了。我因被父親藏匿得深,故朋友很少。驟然間多了個年齡相仿的玩伴,自然十分開心。之後也常邀她去家裡做客,甚至還曾期望兄長中哪一個能娶了她進門。
只是吳薇出身不差,心又高,一心想入宮為妃為嬪,每每與我說起皇宮,都是滿臉嚮往。只是,在我入宮前,她因犯了宮規,加上家族獲罪,被處斬了。
當下,我憶起許多舊事。入宮前的,入宮了的,出宮后的,心頭唏噓,連帶著鼻頭都有些酸起來。
「好了。」我手下飛快地將最後幾處添補好,將那裙子抖開給惠兒看。
此時傍晚的餘暉里,那條潔白的裙上彷彿生出無限星光,上疏下密,在裙擺匯成一片繁星閃爍。那每一點星光,都是我用上等的銀絲線綉出的芝麻大小的菱紋。菱紋雖簡單,可是每一個都芝麻大小,這條裙上至少有上萬個,繡起來也是十分費工夫的。
在我將那裙子抖開的一瞬間,惠兒的眼都直了,手裡拿了半塊桃酥,就那樣一直保持著要送進嘴巴里的樣子。下一瞬,她幾乎是丟開那快桃酥,搓搓手,想摸又不敢摸地盯著那裙子,嘴巴張得可以放下一個雞蛋了。
「惠兒姑娘,你看看,可還好?」我微笑著。
惠兒抬頭看我一眼,突然愣了愣道:「真是美。」
我一驚,但面上的輕紗依舊在,便將裙子折好給她:「那還請惠兒姑娘在娘娘面前美言幾句,好讓我早日離開此地。」
惠兒點點頭:「你放心,娘娘心善重諾,答應你的,一定會做到的。」她看著手上的裙子,顯出愛不釋手的模樣,快樂道:「我這就給娘娘拿回去。」
我送她到門邊,看她離開,這才慢慢走回房中,點起一支蠟燭,對著漫漫長夜,往昔紛至沓來,我想,這恐怕又是一個不眠夜了。
之後我盤算著,總也得等那賜宴結束,怡昭容恐才會將我挪去浣衣房。長日無聊,怡昭容之前送來的銀絲線還剩下許多,另有惠兒拿來的幾件宮女們不穿的衣服。我之前一直沒有整理,趁著幾日無事,便翻出來看看。
基本上都是那些宮女們不再穿的。畢竟宮裡每季都會發放衣服,各宮主位也會在節慶日子裡賞給宮人布料首飾等物,因此淘汰很快。
我手上的幾件,其實都是半舊不新的,面料也還好,只是樣式或者花樣過了時。只有一件衣服很特別。
那是一件玉色素麵倭緞對襟,上面疏疏綉了幾朵碧色菊花,看起來十分不打眼。但樣式卻不是宮裝,因為雖然民間宮中衣服的款式相同,可是從開國皇帝開始,宮中服飾下擺、袖口裡面的邊緣,必有或寬或淺,或繁或簡的一帶綉紋。而民間卻不能有。這樣,從外面看不出,但只要翻開裙袍的背面,就一定能分辨得出了。
此時這件玉色對襟便沒有綉紋,可是衣裳質地精良,看起來是幾年前的款式,我想了想,便知這該是怡昭容閨中的穿著。
十幾歲的女子誰不愛穿紅戴綠,這件衣服卻十分素雅,想來如怡昭容人一般,好似清雅的白蘭花。
我看了看手中絲線,心思翻轉幾下,為這條裙子的裡邊緣細細綉上一道「卐」字紋,義為「吉祥萬德之所集」,之後又將原來衣服上的菊花拆掉,依舊是用銀線綉出寶相花,中間鑲嵌著形狀不同、大小粗細有別的其他花葉。又在在花蕊和花瓣基部綉上規則的圓珠,如此,這樣一條裙子初一看十分簡單,但細看之下,卻又有一種清麗的華美之感。
我想,怡昭容會喜歡的。或者說,沈羲遙一定會喜歡。
不想,還未等到那夜宴,怡昭容又來了。這一次,她帶來了我期盼已久的好消息。
那日天氣晴好,風裡有絲絲令人舒爽的涼意,我靠在廊柱上吃一塊桃酥,怔怔地想著,這樣的天,在黃家村是常見的,那時羲赫會與我把臂同游後山,在青草依依山花爛漫的山間小道上,時不時會有蝴蝶翩翩飛過,或者鳥兒在歌唱。羲赫一路走著,隨手摘下一些野花,竟能編出一個漂亮的花環戴在我頭上。不曾想,他那一雙戰場上握劍、朝堂上執筆的手,竟還會做這些小玩意兒。
那時的我多麼快樂,如果生活能一直那樣下去,如果我們早早去了江南,那麼此時,是否會有另一個我與他,在江南青山秀水之中徜徉快活,又或者,在自家的檐下琴簫和鳴,吟詩作對呢?
我使勁搖搖頭,將腦海里浮現的畫面用力揮出去。我一直提醒自己,我在繁逝,在大羲的後宮之中。我還有家仇未報,我終是要回到沈羲遙身邊的。
我看著天上奔馬般的流雲,輕聲道:「羲赫,不要怪我,待我將一切都做完,我會先去那橋上等你的。」
「謝娘,在想什麼呢?」怡昭容甜美的聲音突然在身邊響起,令我嚇了一跳。
「昭容娘娘。」我慌忙行了個禮:「娘娘怎麼來了?」
怡昭容甜甜一笑:「在想什麼呢?我和惠兒都進來好半天了,就看著你站在那裡發獃。」說著朝惠兒一揚頭,惠兒上前,將手裡捧的一個盒子遞給我。
「這是?」我打開,之間裡面是一些碎銀子和幾樣簡單的首飾,不解道。
「這是送給你的。一來謝謝你為我做了那麼美的一條裙子,二來我想著,雖然浣衣房是低等宮人待的地方,但是難免有要用銀子的時候。這些碎銀是我讓她們用十錠銀子絞出來的,你用起來方便。」怡昭容笑得溫和。
我心頭一喜,這樣看來我去浣衣房的事,是定下來了。
「謝娘,其實若是你願意跟在我身邊,也是一樣的。」怡昭容坐在欄杆上,突然道。
我卻不知她說的什麼意思,疑惑地看著她。
「我一打聽才知道,浣衣房的宮女們過了二十五就會放出去。但是主子身邊的丫鬟得要外面有家人,且主子願意,才能放出去。」她看著我嘆一口氣道:「你應該早點跟我說的。」
我明白過來,只有浣衣房這樣最低等的地方的宮女無論外面有沒有家人都會放出去的,而綉蘭閣因為綉娘越是有經驗繡得越好,反而沒有放出去一說。而主位身邊的宮女需要主位願意。因此,怡昭容認為我去浣衣房,是打的是這個心思。
我將錯就錯,她給了自己一個合理的解釋那是最好。當下我只是低了頭不說話。
「你若是願意跟在我身邊,待你二十五了,我一樣放你出去,給你銀錢置地買房,讓你後半生無憂。你覺得可好?」怡昭容眼裡有殷殷期盼,在她看來,我是該立刻跪下磕頭謝恩吧。
我深深一福:「多謝娘娘厚愛。但謝娘不願給娘娘惹來麻煩。」我看著怡昭容道:「一來,我的面容已毀,待在娘娘宮裡實在不便。二來,雖然我已洗清冤屈,但是謝娘的存在會讓皇上想到太后,想到皇后,引皇上傷感,若是為此皇上疏遠了娘娘,那我就是死一萬次,也難敵罪過了。」
我再拜一拜:「所以,還望娘娘能夠讓謝娘去浣衣房。謝娘雖在浣衣房,但還是要仰仗娘娘的關愛,也任憑娘娘差遣。」
怡昭容看著我,思考了很久,然後笑起來,伸手扶起我道:「還是你想的周到。也對,你去了浣衣房,若有任何事,便來長春宮找惠兒便好。」
我將頭低下去:「謝娘謝娘娘大恩。」
怡昭容拍拍我的手:「浣衣房辛苦,你自己保重好。明日一早惠兒會來帶你去的,今日你好好收拾一下吧。那邊,已經都打點好了。」
之後我含笑道:「娘娘先坐一坐,我還有樣東西送給娘娘。」之後捧了那條裙子出來:「前幾日惠兒姑娘拿了些舊衣服來給我穿,我見這件衣服似是娘娘閨中的穿著,便自作主張改了改,娘娘若是喜歡便穿一穿,也是它的造化了。」說罷抖開在怡昭容面前。
怡昭容眼前一亮,不等惠兒接過,自己先拿住看起來。一邊看一邊笑道:「這是我閨中的一件衣服,當年十分喜愛,可是入宮了就不能穿了。前幾日我讓惠兒收拾些舊衣服給你,想到你和我身材相仿,不如送給你,好過丟了可惜。」
她這一番話我知道自己猜對了,怡昭容並非高門大戶家出身,那件對於閨中的她來講,也是一件不錯的衣服了。不然,她也不會帶進宮中。
我含了一抹婉約的笑容:「娘娘喜歡就好。」
怡昭容看向我的眼神多了些暖意,從手上褪下一個羊脂玉的鐲子戴在我的腕上:「這個就賞給你了。」
我看著那鐲子,羊脂白玉細膩如同嬰兒肌膚,戴在腕上有溫涼的感覺。我深深一福:「多謝娘娘。」
傍晚趙大哥來送飯時,我等在了門口。
「咦,你怎麼出來了?」趙大哥看到我十分驚訝,問道。
我朝他深深地行了一禮,他嚇得後退了幾步:「你,你這是要做什麼?」
我莞爾一笑道:「這一拜,是謝你幾次三番救我性命。明日我將離開此處,怕過了今晚,就沒機會了。」
「你要走了?回去……」趙大哥眼睛亮了亮,但又黯淡下去:「是我多想了,如果皇上接你回去,一定是全宮都會知道的。」
我笑了笑,知道他想的是什麼,再一拜道:「此次我是名正言順地離開此處,雖然不至於回到後宮,但是也算是踏出去了。如果日後我能回歸正位,一定不忘你的恩德。」
趙大哥蹙了眉:「那你是要去哪裡呢?」
我抖抖衣上一些浮塵,輕描淡寫道:「浣衣局。」
趙大哥一愣,旋即不解地看著我:「我聽說浣衣局十分辛苦,你在那裡,不如在這裡,雖然吃穿不好,可是總不會那麼辛苦。」
我搖搖頭:「只有浣衣局,我是頂了另一個人的身份進去的。那人算來已有二十三了。如果兩年內,我不能回到我本來的位置上,也可以放出去尋我的親人。」
趙大哥這才明白過來:「也是,只有浣衣局裡的宮人,到了二十五歲無論外面是否有親人,都是會被放出去的。」
我深深看著他,也不想再隱瞞。
「趙大哥,我想,你大概猜到我是誰了吧。」
趙大哥明顯一哆嗦,看著我的眼神多了點畏懼,「我不敢說。」
我笑笑:「趙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就是不說,今日我也要告訴你,好讓你在這裡安心,即使我回不去,出了宮,我的家人也可以讓你有個好前程。」
「你是凌相的女兒。」趙大哥輕聲道:「也是……」
我搖搖頭:「沒有什麼也是,我只是凌相的女兒。所以你知道,如果任何人知道你救過我,或者知道我還存在,那麼,她們恐怕會對你不利的。」
「你是說月貴人?」趙大哥問道。
我唇邊浮上冷笑:「不,我是說任何一個宮妃。」
趙大哥點點頭:「我明白了,你放心。哪怕我一輩子都在這裡守冷宮,也沒什麼可抱怨的。所以,你將自己的事做好,有空閑,想得起來幫我一把就好了。想不起來,也沒什麼。」
我將手中一個錦袋遞給他:「這是我現在不多的一點積蓄,你拿著,若是我真的無法成功,這便算我的謝禮了。如果我成功了,這與我來說,卻也什麼都不算了。」
趙大哥堅持不收:「你去浣衣局也少不了用錢的地方,你自己收著。」
我硬塞給他:「趙大哥,希望從今日起,到你離開這裡為止,忘記你曾經遇見過我。」
趙大哥嘆一口氣,想了想收下了,臨走他道:「浣衣局的守衛是我的同鄉,姓萬,叫萬全。若是你有什麼事需要我做的,讓他告訴我就好。」他輕輕笑道:「繁逝的侍衛沒什麼好,但有一點大家羨慕,就是出宮方便。畢竟這裡什麼油水關係都沾不到。」
我心中默默記下,看著趙大哥樸實的臉,鄭重道:「趙大哥,我相信,好人有好報。」
趙大哥「嘿嘿」笑笑,搔搔頭道:「好了,也不早了,你收拾收拾,估計明天一早就得過去了。」他頓了頓再道:「多保重!」
我抿了唇,點了點頭。
未來的日子,我確實得好好保重我自己!
當晚便將不多的幾件衣服、怡昭容給我的銀子及一些首飾收拾好,又去湖裡仔細清洗一番,想到之後的日子裡,我將再次嘗試做一些我從未做過的事,也許辛苦,也許艱難,但畢竟總算有了希望。心中雖有點緊張,可是歡喜卻佔據了大部分,輾轉了一會兒才淺淺睡去。
次日是一個晴好的天氣,我本以為惠兒會一早來,早便抱了包袱坐在殿外的石階上,可是直到太陽落到了西邊牆頭,卻還不見。我的心隨著那光線的黯淡一點點沉下去,有極大的不安湧上來,心跳得厲害。那種不安,不是擔心自己不能去浣衣局的不安,而是彷彿哪個心裡牽挂的人出了事,冥冥中的聯繫令我難安。
看著月亮升起來,宮中此時已是宵禁的時刻,惠兒一定不會來了。我卻不願回到房間中,只是站在最高一級的台階上,眺望湖對岸遙遙那一片宮殿飛揚的檐角,心越發跳得厲害。
終於,有悲輒的哭聲傳來,各宮次第亮起了燈盞,還有宮燈,如同一隊隊螢火朝一個方向而去。
我定睛遠眺,那燈火匯聚的地方,是太后的慈寧宮。
心突然就像被割去了一塊,隨著那從湖面上飄蕩而來的幽幽的哭聲,我的眼淚,也止不住地掉落下來。
待到夜色深重時,各宮裡都掛起了白色的燈籠,誦經聲、哭聲連綿不絕於耳,在颯颯風中仿若從九幽地府中傳來,令人心悸。
因沒有孝服,我將身上一件青色素麵外裳脫下,只穿裡面的中衣,點一盞如豆燈盞,默默吟誦《往生咒》,這是我這個兒媳,此時唯一能為太后所作的了。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院外傳來輕輕卻急促的叩門聲。我一夜未睡,此時精神卻還好,連忙過去開門。
只見趙大哥提了個竹筐,見我開門,忙遞給我。他身上侍衛袍服的外面罩了件米白色的麻衣,腰上系了麻繩,帽子也換成了白色,正是守孝的穿著。
那竹筐是趙大哥往日里為我送飯用的,我接在手上打開,裡面果然是五個粗面饅頭和兩碟醬菜。
趙大哥四下看了看,擦一擦額上的汗珠道:「前天晚上太後娘娘突然就不好了,昨天白天,各宮的主位都在慈寧宮裡守著,我想你昨天一定去不了浣衣局了。這就送點東西給你吃。」
我點點頭:「謝過趙大哥。」
趙大哥正要說什麼,突然發現我一身素衣,聲音低下去:「看來,你已經知道了。」
我忍住眼角的淚,只用力攥緊了那竹筐的提手。
趙大哥嘆口氣:「這下子恐怕你一時也去不了浣衣局了。如今各處都忙得腳不沾地,這兩天里我恐怕也難來了。」他指一指那竹筐:「時間太急,我也只能拿這點東西給你吃,你先將就過這兩天,我再找機會來。」
我努力使嘴角翹一翹:「多謝趙大哥費心,這些,夠我二三日用了。你忙差事要緊。」
他「嗯」一聲忙道:「我得走了,皇上下令了,繁逝里的舊宮人,都要為太后殉葬。」
我心頭一跳:「全部?」
趙大哥點點頭,語氣中有憐憫,有恐懼,還有深深的無奈。畢竟,再是廢棄之人,也還是一條條人命啊。
「還好你離開的早。」趙大哥嘆一口氣:「皇上下令,繁逝里所有的廢妃,一律為太后殉葬。」
彷彿臘月天里被一盆冰水兜頭澆下,全部?沈羲遙是親手送我進的繁逝,他此舉,難道是要將我也算在那殉葬之列?還是,他根本已經忘記了,繁逝里還有一個凌雪薇?
我自嘲地笑笑,是啊,太后崩,皇后受不住打擊,也追隨太后而去,這是多麼冠冕堂皇的理由,任誰也找不出漏洞來。
沈羲遙現在有了新寵,怡昭容那般婧好嫻婉的女子,沒有高門的背景,不會掣肘於皇帝,自然是最佳的寵妃人選。同時,他發自真心愛慕的女子,柳妃也一直伴在身邊。而美貌年輕的女子,這個後宮中,從來就不曾少過。
我這樣一個家族曾經挾制過他,令他無法釋懷的女人;我這樣一個背棄了他,還妄圖要他性命的女人;我這樣一個離間了他與最好的兄弟之間的情誼的女人,又怎麼會再留在他心中呢?只不過,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除去罷了。
如果真是這樣,那麼,我回到原來的位置,是否還能成功,還能有意義嗎?
我咬咬牙,無論如何,我都要回去,我要找到殺害我父親的真兇,揭開曾經困擾了我的謎團,或者,至少我要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世人面前,這樣,我才能有機會,再見到羲赫。
許是趙大哥見我獃獃愣在那裡,便安慰道:「不管如何,你已經頂了那個宮人的身份了,所以也算老天眷顧。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想來你日後的願望一定能實現。」
我的目光帶了哀傷與失望,落在趙大哥身上,只剩下淡淡一層孤寂:「是嗎?那便借趙大哥吉言了。」
我心裡還在琢磨著那殉葬一事。沈羲遙歷來寬厚御下,怎會做出這樣殘忍之事呢?突然,我想到一個問題。
「趙大哥,」我匆匆叫著欲走的趙大哥:「你說,皇上要繁逝的廢妃們都殉葬,那以後,你們怎麼辦?」
宮裡是不會讓一隊侍衛去守一處空著的宮殿的。如果繁逝里的妃子都被賜死了,那麼繁逝的侍衛也就失去了作用。
「還不知道,在等上面的命令。」趙大哥也是一臉無奈,他看著我,語氣悲痛道:「趁著幾日我們還不會被派去他處,你趕緊想辦法去浣衣局。不然,沒有給你送飯,你可不得活活餓死在此?」
我心底的恐懼漫上來,點了點頭,突然就像趙大哥行了個禮:「趙大哥,多謝你這些日子的照應。我會記得我曾經的承諾,也望你保重。」我抬頭看看天,微微笑道:「至於我,一定會離開此處的。」
趙大哥聽著我堅定的話語,終於「唉」了一聲,才鄭重抱拳道:「保重。」
之後,便走進朝陽的光中。
我捧了竹籃的手緊了又緊,努力不讓自己之前因聽到沈羲遙要繁逝全部人殉葬受到驚嚇而生出的眼淚湧出,半晌,待日光籠罩了我的全身,讓我冰涼的手腳有了暖意,我才吸吸鼻子,走回房子中。
之後的三日,趙大哥還是想辦法送來了一些吃食,夠我十日用。久了,這些吃食也就壞了。同時,我也知道,他們這一隊侍衛與外廷侍衛合併,負責巡視前朝幾處宮殿。這雖不是肥差,但體面許多,算是因禍得福了。
之後,我只能守著那十幾個饅頭和一些鹹菜,等待怡昭容想起我,送我去浣衣局的日子的到來。我堅信,待過了頭七,怡昭容一定會履行承諾的。
果然,第8天,惠兒一身素服,面容哀戚地來到我這裡,只朝我點點頭,便站在門口等我。她的臉上滿是疲憊之色,眼睛通紅,容色憔悴,想來這七日里,她侍候怡昭容左右,一定也是累極了。
我拿了包袱快速走到她身邊,輕聲道:「惠兒姑娘,辛苦了。」
惠兒擺擺手,語氣里都是深深的疲倦:「娘娘答應你的,一定得做到的。」她的腳步虛浮,面上因連日的勞累一點表情都沒有,就這樣,我跟在她身後,一步步離開了那處我住了近一年的地方。
惠兒走了兩步,終於還是停了下來,喘了喘氣道:「謝娘,你若不急,我們休息片刻可好?」
我看著她蒼白的臉色,點了點頭:「隨惠兒姑娘安排。」
惠兒一屁股坐在一旁一塊大石頭上,此時周圍無人,她自然也不顧那些宮規,垂著頭,閉著眼睛小憩。
「這幾日,姑娘伺候昭容娘娘,辛苦了。」我輕聲道。
「這算什麼,好歹我們幾個近身宮女還能輪班休息片刻。娘娘才是辛苦,日日跪在明鏡堂連歇息都不成。皇上又病了,娘娘心裡急得不行,這兩日都上火了。」惠兒滿臉的無奈與心疼,最終,只化作深深的一聲長嘆。
「昨日過了頭七,各宮晚膳后可回宮休息,娘娘才躺下就想起你的事,忙讓我今天一早就帶你去浣衣局。」惠兒看了我一眼,有點不滿,但還是解釋道:「娘娘還要我跟你說,她本來是想拿到皇上對你處置的口諭或者手諭,這樣去浣衣局也名正言順,只是太后崩了,皇上又病了,一則她實在見不到皇上,二來她也無法為這樣的事跟皇上開口。好在皇上之前是同意的,這幾日浣衣局肯定也缺人手,你進去便能容易一些。」她說完,忍不住感慨一聲:「娘娘就是心太慈了,按說這樣的事,遲幾日也不晚,唉……」說著,看著我的眼光也怪怪的。
我只能報以很淺的笑容:「娘娘慈悲心腸,還請惠兒姑娘代謝娘謝過娘娘大恩。若有機會,謝娘一定全力以報。」
我想,怡昭容一定也知道了沈羲遙那道旨意,她也清楚,如果晚個幾日,恐怕也就不用她勞心我的請求了。
「不過也算你命大,要不是遇到我家娘娘,現在肯定已經為太后殉葬了。」惠兒撇撇嘴,頗有不屑道。
我只能站著,不說話。
惠兒「唉」了一聲:「可憐那些舊宮人,就這樣枉送了性命。」
我連忙做出一個噤聲的動作,然後輕柔地說:「惠兒姑娘,她們能陪侍太後娘娘在極樂世界,是旁人修不來的福分。」
惠兒正要反駁,突然想到自己方才的話若是被旁人聽去,至少落個大逆不道的罪名,忙四下看看,再看向我的眼神多了點戒備和柔和:「方才我失言了。」
我搖搖頭:「方才我什麼都沒有聽到。」
惠兒長出一口氣,還是不無憐憫道:「若不是月貴人說自己曾聽宮人私下議論,繁逝中的廢妃們詛咒太后,皇上也不會震怒,下了那樣的旨意。」惠兒撫撫胸口:「我家娘娘還懇求皇上放過那些廢妃,可是月貴人說,那些人在冷宮待著,不過是皇上仁慈,可她們都是不祥之人,太后病重難免跟她們的咒罵有關,若是還留著,恐怕後宮祥和會有所損傷。」惠兒眼睛亮亮的:「可是,她難道就沒有想過,那些都是人命啊。」
我的聲音聽不出一絲情緒:「所以,皇上就因她這番話,下了殉葬的旨意?」
惠兒點點頭:「大家都沒有想到。不過月貴人之前也頗受皇上寵愛,皇上將她的話聽進去了也是正常。」惠兒頓了頓又輕聲道:「我家娘娘本還想勸呢,可是月貴人說,如今皇後娘娘也在重病中,若是留著那些不祥之人,皇後娘娘有個萬一,我家娘娘能擔得起嗎。我家娘娘這才不再說什麼了。」
我的身子輕輕顫抖著,手捏得緊緊的,彷彿只有這樣,才能將我心中的恨意壓制一些。皓月,竟然是她,設計要我的命不算,還怕萬一走漏風聲,連繁逝那些或痴或瘋或傻的老人們都不放過。只是這樣一來,趙大哥恐有危險。
我強按下心頭的不安,想著趙大哥在前廷,皓月難免觸手不及,想來還是能躲過一二的。
「娘娘也算是盡心了。」我回應惠兒一句:「能遇到昭容娘娘,也是我這一世的福氣了。」
惠兒沒再說話,只是看著不遠處繁逝的大門發愣,那裡,早已沒了人跡。
約莫一盞茶的工夫,惠兒回過神來,站起身,拍拍腿對我道:「我們走吧。」
我跟上她,努力忽略身後那座宮殿。可是,待到要拐彎時,我終於還是忍不住回頭,清晨的朝陽下,那座破敗的宮殿籠在一片金光之中,檐角的金鈴發出清脆的「叮噹」聲,反而顯出生機來。
我的心頭驟然一松,再望一眼,腳下一轉,那宮殿便再不見了。
我的面前,是寬闊的宮道,指引我走向一個新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