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母憂
婉媃一路越過庭院長廊,到了舒舒覺羅氏門前。
門外無侍女伺候,屋門大敞,遠遠便能聽見舒舒覺羅氏在房內吟著崑曲。
婉媃站立門前,見母親正坐廳堂座椅上,手中持著絲線縫綉一團扇面。
只這次,扇面也同巴雅拉氏一樣,用上了貴价的月影紗。
屋內燭火搖曳通明,舒舒覺羅氏掛笑,針線密封,口中吟唱著。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以這般都付與斷井殘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①
婉媃幼時,舒舒覺羅氏便常唱崑曲博遏必隆一笑,這遊園驚夢本是她聽慣了的,可今日再聽,卻不復當年對著愛郎吟唱時的那份嬌羞青澀。
「女兒給母親請安。」
婉媃站立門口,收了油紙傘倚門前,遠遠向舒舒覺羅氏行跪禮。
聽了動靜,舒舒覺羅氏這才放下手中針線,停了歌喉,緩緩將目光迎向婉媃。
「雨夜寒涼,進來坐吧。」
舒舒覺羅氏語氣平淡,也不起身迎她,不似以往與她那般親近。
婉媃心想,莫不是午間自己見她被巴雅拉氏欺辱未出言制止,惹了母親不悅?
她起身,心懷忐忑走向舒舒覺羅氏,又表現乖覺,為她斟茶雙手奉上。
斟茶時,她環顧四下,才發覺這屋內陳列裝飾,一應皆換了新顏,也不管合適不合適,盡挑些值錢的堆砌。
富麗程度比著巴雅拉氏寢室為例,過猶不及。
舒舒覺羅氏接過茶盞,隨手放在一旁,抬眼緊盯著婉媃,一言不發。
她的目光里儘是失落寒涼,看的婉媃渾身不自在,她只好坐在一旁,先開口破了寂靜:「母親許久未唱曲兒,今日倒是好興緻。」
舒舒覺羅氏將手中團扇面放在一旁,臉上表情似笑非笑道:「從前烏拉那拉氏在時,總說為娘唱的靡靡之音登不得大雅,要懂分寸噤聲。後來巴雅拉氏過為正妻,更以煙花女子比擬羞辱我,為娘也只得封了嗓不再惹人笑話。」
說著,她偏頭望向婉媃,又指了指屋內各類新換物件,接言:「如今巴雅拉氏被老爺廢棄,府邸上下眼瞧我得了勢,巴巴得將屋內陳列都換了上品。你瞧那紅木桌上擺著的甜白釉花樽,琉璃玉碟,榻上置著的蜀錦暖枕,蠶絲薄被。」
舒舒覺羅氏又撥動著自己方才放下的綉了一半的團扇扇面,冷笑:「還有這月影紗製成的扇面,哪些不是千金難求之物?以前事事都要看著別人的臉色,現下終於可以自己做回主,我喜唱崑曲就唱崑曲,還哪裡有人再敢置喙?」
聽著母親一番訴說,婉媃私心裡是為母親高興的,可這樁樁件件皆喜事,但母親神情舉止瞧著,卻並不開心。
「母親如今守得雲開,是歡喜事,為何仍愁眉不展,心事重重?」
屋外寒風卷著春雨泥土氣息灌入屋內,吹得屋內燭影搖晃如鬼火。
「這燭火有些晃眼了。」舒舒覺羅氏起身,滅了兩盞燭火,屋內瞬間暗大半。
而後又向著敞著的大門走去,伴著雷聲轟鳴,合上了門。
「你阿瑪要送你入宮。」
母親此話讓婉媃猛地愣住,她雖知道母親早晚會向她提及此事,卻不想竟說的如此直白。
她面上劃過一絲失落,靜了半晌,擠出笑容道:「甚好,我亦思念長姐的緊。」
舒舒覺羅氏回首,瞥了婉媃一眼,對她的回答也不驚訝,只冷冷回道:「如此那便回去準備著吧。」
她將剛合上的房門又一把推開,頷首向門外,示意婉媃離去。
屋外,雨落的更密,猶如萬千絲線連纏在一起,倒灌地面之上,不見斷點。
婉媃看著母親決絕神態,突然覺得面前的舒舒覺羅氏十分陌生。
昔日長姐懿德入宮,母親足足哭了半月,更因此大病一場,險些殞命。
比起懿德,母親是更疼愛她的。
可如今輪到自己入宮,母親反常言行倒惹了婉媃疑心。
她快步行至舒舒覺羅氏身旁,用力一推將門閉上。
『啪』
閉門之聲響動巨大,惹得舒舒覺羅氏不禁打了個哆嗦。她低垂眉眼瞧著臉色凝重的婉媃,開口道:「這路是你自己選的,為娘成全你,你不歡喜?」
婉媃蹙眉抬首,與舒舒覺羅氏面面相覷,言說自己不懂母親在說什麼。
舒舒覺羅氏嘆氣搖頭,突感一陣頭疼,以手扶額,轉過身去:「我自小教導你和懿德人心叵測,平日里旁人拿來的吃食斷不可進,你比懿德乖覺聰慧,又怎會食她烏拉那拉氏親手所制的杏干?」
「你八歲那年,夜裡換了雲杉侍女衣偷偷跑來探望我,卻不慎被烏拉那拉氏發現。她罰了你禁閉還賞了你耳光,你常在我面前言畏她恨她,何時又與她交好到會在你阿瑪面前哭著悼念?」
「雪絨是我贈與懿德,懿德入宮又轉贈給你的貓兒,它生性膽小怕人,終日里只在屋內角落窩著,怎地到了你手上它便滿院子亂跑轉了性?」
舒舒覺羅氏一連串的問語,令婉媃一時語塞,可她面容絲毫不見慌張神色,只是沉默須臾,便沉著謅謊應答:「母親說什麼女兒聽不明白,只是今日在阿瑪房中,見了掛在牆上的翡額娘畫像,女兒心中實在......」
『啪』
婉媃話至一半,舒舒覺羅氏卻突然轉身,狠狠的扇了她一計耳光,見婉媃捂面一臉吃驚的瞧著自己,她氣憤至極,淚水於眼眶中打轉,怒道:「你仍要扯謊!我尋了那杏干來,掰開瞧了裡面的花粉!那花粉上還存著濕氣花香,顯然是新採的,烏拉那拉氏過身半年有餘,你告訴我,那花粉為何絲毫沒有乾枯跡象?」
婉媃捂著臉頰的手緩緩放下,也不做狡辯,將自己所作所為認得清楚乾淨。
見母親哭的傷心,她心中不忍,眼眶也擒不住淚,由它滴落自己手背之上。
「那便是她巴雅拉氏自己倒霉,怨不得旁人。她若不欺辱母親,我還能容她,可如今女兒入宮已成定局,我怎能縱著她凌辱您而不顧?」
「可你只有十三歲!誰教了你這些陰毒狠辣手段?」舒舒覺羅氏沖婉媃大喊:「你做出這般陰險之事,倘若老爺今日盛怒賜死了巴雅拉氏,你將人誣陷至死,就不怕報應嗎?!」
「報應?」婉媃冷笑,拂袖輕視淚痕:「女兒自小瞧著,烏拉那拉氏陰毒不見報應,巴雅拉氏彪悍不見惡果,反倒是母親,一味隱忍,那報應和惡果便一股腦的尋了您來!」
聞聽婉媃之言激憤,毫無悔過之意,舒舒覺羅氏長嘆一口氣,擺手道:「罷了,我且問你,日間在老爺寢室內,你是否應了入宮一事?」
婉媃不語點頭,舒舒覺羅氏皺眉閉目,淚水無聲滑落,與屋外落雨遙相呼應。
她語帶無奈,更加幾分不忍道:「你若不應,此事尚有轉圜餘地,可如此,便是徹底斷了指望了。」
「何來餘地?」婉媃搖頭低語:「阿瑪已將名冊遞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女兒若不應下,反倒要惹母親與阿瑪齟齬。事已至此,女兒不忍讓母親再傷心。」
言罷,她走上前去,輕輕擦拭著舒舒覺羅氏臉龐上滑落的淚水:「母親莫要傷心,婉媃入宮,誓得聖寵,屆時您自會母貧子貴,府中便再無人敢欺辱您,阿瑪也可對您,多些垂愛。」
舒舒覺羅氏撫摸著婉媃稚嫩的小手,咬唇搖頭,不舍道:「什麼情愛緣分,娘活了大半輩子,早已不奢望。若要我犧牲你和懿德成全自己,我斷然做不到!」
她言語激動,稍緩片刻接言:「你少不更事,不知那深宮是何等兇險。如今前朝動蕩不安,鰲拜黨羽蠢蠢欲動,後宮赫舍里皇后獨得聖眷,馬佳常在年前誕下皇長子氣焰更盛,你長姐雖說封了懿妃,但皇上忌憚她,論得寵是連馬佳常在與李答應都比不上的。你與懿德一母同胞,又能好到哪裡去?」
「女兒以為得寵與否多半還要看皇上心意,長姐心氣高,是不願嫁人為妾的,即便入了宮,她那性子剛烈,終日里愁苦著臉,怎能得聖眷?」婉媃言語成熟,絲毫不見孩童的青澀。她握著舒舒覺羅氏的手,用力按了一下,微笑道:「女兒自知君恩不可常顧,帝王情分自不奢求,也無長姐那份但求一心人的心氣。既做不得正妻,女兒便要做得皇上最寵愛的妃子。若能做得先帝的董鄂皇貴妃②,自可光耀門楣,讓母親在阿瑪面前,揚眉吐氣。」
「為娘在意的,哪裡是那些虛妄之事。願只願你與懿德、法喀能一生平安順遂,為娘便可安心了。」
「在府邸中,女兒過慣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日子,心中實在委屈,也怕了這日日殫精竭慮的日子。入宮雖是下策,但也是良策。身為鈕祜祿家二小姐,婚嫁一事生來註定由不得自己,即便不入宮,也會被阿瑪指給旁的朝臣之子做妾。」
婉媃字字懇切,情動之時竟『噗通』一聲跪在了舒舒覺羅氏面前:「只是母親,日後婉媃再不能侍奉您身側,一盡孝道了。」
話落,婉媃淚水決堤而落,俯在舒舒覺羅氏膝上,聲音沙啞呢喃:「終究是女兒對不住您。」
舒舒覺羅氏見婉媃情入愁腸哭的傷感,忙俯身將她從冰冷地面上扶起,一把攏入懷中:「是娘對不住你,對不住懿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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