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豹爪仙枝
時盞將儲物袋裡的補藥全倒出來給他,斟酌著說:「毒姥那邊,我會幫你解決,你別再被她脅迫了。」
說完,時盞與他擦肩欲走。
白黎之六神無主。
「聖女!」
他轉身去捉她的手,動作太大,扯裂一身爛瘡壞疽,疼得雙腿麻木,被門檻絆跪在地。
白黎之忍著痛,堪堪拽住了她殷紅的百迭裙角。
事已至此,他已經無計可施。
「聖女……」他仰起頭,眼角泛起瀲灧的赤紅,竭力找出自己的優點來挽留,「你是不是覺得我長得不好看?我……我其實還會易容!你喜歡什麼樣貌,我為你變成什麼樣貌!你喜歡什麼性格,我以後就是什麼性格!」
不做宋據,不做白黎之,只要她喜歡,他做誰都可以。
他這一生,本就更換著一副又一副的皮囊,流亡著一次又一次的漂泊。厲遍世間人情冷暖,只有在她身邊,才能清閑安寧。
白黎之攥緊了她的裙擺,指節發白。用嘶啞如裂帛的聲音乞求,「你考慮考慮我啊?」
時盞緩緩搖頭,只覺荒謬絕倫。
她用力將裙角從他手中一點一點抽離,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做你自己就好。」
時盞果斷離去。
院門大開,咸冷海風從外面冷颼颼地刮進來,揚起院里的乾枯草屑。
白黎之狼狽跪伏在地,遙望她的背影消失在濕潤模糊視線里,慘然一笑。
「時盞,我還真是小瞧了你……」
無論是曾經,還是現在,他都小瞧了她。
他向來自負聰明,以為自己用性命做局,就能博取她的憐憫,像越北一樣留在她身邊,得償夙願。
按照謀划,每一步都走得十分順利。
他為她付出,在毒姥手下苟活,誘她一點點揭穿真相……
哪知到了最後一步,她的心比石頭還硬,根本不會上鉤!
白黎之撐著門框,顫巍巍地站起來。瘡口迸裂,一身血膿橫流。
他頹然回到屋中。
四周靜謐的落針可聞。
暗淡的光線透過釘死的窗欞,自縫隙照進。微小的灰塵上下飛舞。
白黎之站在陰影里,才感覺適從了些。
想到剛才時盞毅然拒絕的神色,他心底溢滿苦澀,又覺難堪。
在時盞眼裡,他一定像個跳樑小丑。長相平凡、修為差勁的魔修,彷彿陰溝里卑劣的老鼠蟑螂,怎有膽去覬覦高不可攀的聖女?
白黎之掃了眼身上毒瘡,突然覺得沒意義了。
他正想將桌上瓶瓶罐罐拂落在地,手臂卻僵在半空,遲遲沒有落下。
不對。
怎麼能輕易認輸?
就算輸,輸的是宋據,不是白黎之!
他還有機會。
毒姥喜歡搗鼓各種毒藥。
隰海外圍,林城子派來的暗哨又增加了幾撥,她正好可以去那邊抓些正道修士做新葯人。
毒姥剛走到無念宮門口,一道強大至極的氣息陡然而至。
「啪——」
鞭稍甩出勁風,直接崩裂地上鋪就的片片青磚。毒姥揮舞蛇頭杖,蛇口噴出一股紫黑色的濃霧。
雙方各自退後兩步。
毒姥定睛一看,只見時盞紅裙艷艷,面如冰霜,手持蒼雲鞭,阻攔她的去路。
「時盞!你什麼意思?」
毒姥凜然一驚,這才多久沒見,她竟然邁入分神期了!
時盞冷然道:「毒姥,我沒什麼意思,就是想告訴你,宋據不會再做你的葯人。」
「你是為宋據而來?」
毒姥渾濁的眼珠骨碌碌一轉,發出嗤笑,「可以。宋據不做我的葯人,那我就將你盜竊蘊魂燈的事稟告魔君。」
「毒姥,你可不要血口噴人啊!」時盞絲毫不慌,手裡掂弄著蒼雲鞭,「誰盜竊蘊魂燈了?蘊魂燈好端端的供奉在那兒,不信的話,我可以帶你過去瞧瞧。」
她早將蘊魂燈還回去,一切痕迹都被她掩藏的乾乾淨淨。她已是分神期的高手,天下間,也無人可以搜她的魂。
毒姥厲聲道:「你以為我不敢?」
「毒姥當然敢。」時盞勾勾嘴角,「只不過,屆時你我二人在魔君面前對質。你覺得,魔君是相信你呢……還是相信我?」
毒姥頓時失去底氣。
沒有證據,魔君肯定維護她這小妖精。
她想起十年前,時盞還只是個任人拿捏的元嬰修士,見到她都必須恭恭敬敬。今昨對比,她處處壓制自己,毒姥怒意滿腔。
時盞漠然掃過她的神色,皮笑肉不笑:「毒姥,就當賣我一個面子,饒過宋據。」
聽意思在商量,可那語氣隱含威脅和警告。
毒姥憤然而視,譏諷道:「宋據已被我毒廢了,聖女你真是不挑,看見他那一身爛肉,不嫌噁心么?」
這些日子,她給宋據吃了七十多種毒藥,劇毒入骨,連她自己都解不開。
想到宋據滿身的瘡疽,時盞好似被刺了一下。
她音如玄冰,「話我不喜歡重複第二遍。」
毒姥轉念又想,時盞這會兒為宋據出頭,卻不知宋據暗中算計越北。
她暗中竊喜,蛇頭杖猛一拄地,爽快道:「好!本姥今天就賣聖女你一個面子。」她怪笑兩聲,「對了,聖女才回無念宮吧?你記掛宋據,也不要忘了越北啊。」她很期待金風玉露發作時,時盞會是什麼表情。
時盞眼皮微掀,冷冷撂下一句:「不勞毒姥操心。」
她沿宮牆回到玄霜宮。
越北抱著膝蓋蹲在皇極陣盤裡,被光芒包裹成蠶繭。
時盞閑著無事,正欲在石凳上落座,神識察覺到了一縷熟悉的氣息。
她微微皺眉,緩步來至玄霜宮的門口。
白黎之換了身乾淨的淺黃素紋長衫,腰間懸著黑色的香囊,頭髮重新梳理過,整整齊齊被素簪固定在頭頂。他靜靜立在台階之下,微垂著睫羽,光看身形倒是丰姿奇秀。
「你來得正好。」時盞瞥他一眼,「毒姥以後不會再找你麻煩。至於你身上的毒……我會想想辦法。」
她家長天博學多識,這毒應該難不倒他。
白黎之抬起幽深的眼眸,直勾勾地望進她的雙目,苦笑道:「身體能不能好,我並不介意。我只想告訴聖女,我心悅聖女,願為聖女付出一切。」
白黎之不相信天上能掉餡餅。
從南宮家的私生子,一步步走到今天,所得來一切,全靠自己爭取謀算。
他人還沒死,就有機會得到時盞的垂憐。
什麼話憋在心裡不說,以後說不定就沒機會說了。
當然,時盞不可能立馬就愛上他,他也不敢奢望。他只求她心軟那麼一瞬……只需一瞬,他就可以留在他身邊。
感情可以慢慢培養。天長日久,他使盡渾身解數討她歡欣,她怎會不動心。
時盞就納悶兒了。
她統共和宋據也沒見過幾次面,怎麼他就「非她不嫁」?
好奇使然,問了出來。
白黎之聽罷一怔。
他視線落在她的漂亮的面龐上,比十年前更加昳麗。
他心念微動,眼眸清潤地看向她,放緩了乾澀嘶啞的嗓音:「是嗎?可我覺得,和聖女很早以前就相識。彷彿……上輩子你我就已經有了羈絆。」
時盞被逗樂了。
宋據慣會甜言蜜語,這話哄哄不諳世事的小姑娘還差不多。
她雙手環胸,閑適地站在台階上,揚眉揶揄道:「怎麼,你下一句是不是要說,我們上輩子的羈絆是什麼花前月下海誓山盟?」
話說出來,時盞自己都覺得惡寒。
其實宋據在想什麼,她一下就猜到了。身處無念宮,他不就是想尋找個強者倚靠。
「不是。」對方竟然否認。
時盞「哦?」了一聲,「那是什麼?」
白黎之說:「我上輩子應該讓你很生氣,所以聖女這輩子不肯接受我。」他喉結無聲地一滾,眸光熾烈地看著她,「聖女,我在這裡給你說對不起……你會原諒我嗎?只要你肯原諒,怎麼糟踐我都行!」
時盞覺得在這裡聊些虛無縹緲的事情很幼稚可笑。
再說了,好端端糟踐他幹嘛?她又不是毒姥。
而且宋據之前竟想勾引她,不管他是真情還是假意,最好把他那些該有的不該有的心思都收一收。
時盞敷衍道:「其實我這個人很好說話的。誰施加在我身上的痛苦,讓我再十倍八倍的還回去,說不定我一高興就原諒了。」她煩躁地擺了擺手,「宋據,你想要的我給不了,別來纏我了。你真想找個靠山,無念宮裡別的魔修不是不行。」
時盞直接將他拒之門外。
她不可能接受宋據。
有宋據開先河,浮光界的光棍男修不得個個都來自薦枕席啊!她要是照單全收,崑崙墟那幾個肯定打滾撒潑鬧翻天,想想就腦仁兒疼。
白黎之立在階下,目光幽幽透過三指寬的門縫,看見時盞打開陣盤,與越北緊緊相擁。
刺目極了。
但剛才時盞說的話,讓他明白,時盞某些地方和他很像,皆是睚眥必報的性子。
怪不得會被她吸引,沉醉著迷,無法自拔。
白黎之沒有離開。
他沉默了一下,拿出陶塤,放在唇邊吹奏。
被毒藥毒壞的嗓音比撕扯破布還要難聽,他只有靠樂器向時盞傾述真心。
低沉的塤聲綺疊縈散,飄蕩流轉,渲染悲哀與牽念,如泣如訴。
「是宋據在門外吹曲子嗎?」越北正在把玩時盞蔥白的指尖,聞聲抬起頭向外張望。
時盞趕緊用身子擋住他視線,「不是!」
「可……」
「再問我不高興了。」
越北大驚失色,趕緊將宋據扔到九霄雲外,對時盞一疊聲兒的去討好。
時盞被他逗笑,攀著他脖子,就在他臉頰上用力親了一口。
門縫很窄。
偏偏框住這幕落進白黎之眼裡,像揉進了一粒沙,磨得眼睛難受發疼。
他心中酸澀,指尖不小心按錯了一個音節,塤音嗚咽變調。
如同他犯過的錯,再無轉圜餘地。
隔著一道宮門,時盞與越北耳鬢廝磨,他卻孤獨寂寥的立在階下吹塤。
怪誰呢?
只能怪他自己出身卑賤,怪與她相逢恨早,怪動情太晚。以至於如今愛不到、求不得、怨不能。
白黎之低垂眼帘,握緊了手中陶塤。
冷風拂地而過。
恰時,儲物袋裡的傳音符發出微亮的光,毒姥尖利聲音陰惻惻響起,「宋據,過來試藥。」
刑房中。
毒姥怒容滿面。
時盞警告她不準找宋據試藥,那她偏要將宋據叫來繼續折磨。
宋據有把柄在她手中,他敢拒絕嗎?
白黎之與時盞把話說開了,他其實可以拒絕毒姥。
但他不想。
他看見越北將時盞抱進了寢殿。
哪怕自己受再重的傷,吃再多的毒,也不能令時盞施捨半分憐惜。
光明是別人的。
他只配躲在陰暗的角落裡窺視。
白黎之落寞地嘆息一聲,將陶塤輕輕放在玄霜宮的台階上。
他來到刑房外,還沒進屋,耳里就聽見了男男女女的一片嚎啕叫喊。
白黎之皺起眉頭。
他放輕腳步,立在廊下,微微彎腰,透過窗戶往刑房裡一看,只見毒姥又抓了些修為低下的正道修士回來,綁作一團。
「趕緊放了我們!否則林老祖殺到,踏平你這隰海魔宮!」
「前輩饒命,我不想當葯人……饒命啊!」
「有點骨氣行不行!老妖婆,你不得好死!」
「……」
修士們朝毒姥或怒罵,或求饒。
其中一女修樣貌極為眼熟,白黎之眯起眼,回憶起了她的身份。
——徐媛師姐。
他再細瞧徐媛身邊那人,一身白衣,病氣孱弱,咳嗽不止,赫然是……藺西澤!
「宋據,還不進來?」
毒姥陰森的目光隔著窗欞看向白黎之。
白黎之略一遲疑,舉步走進刑房,朝她施施然行禮。
他明知故問,「毒姥,這些人是?」
「還能是誰,林城子派來的馬前卒。」毒姥冷嗤說。
被捉來的正道修士約莫七八人,白黎之只認識藺西澤和徐媛。
他曾經潛入青劍宗,在徐媛身上套到了不少信息;藺西澤么……時盞的大師兄,當初在靈果宴上,幫時盞擋下沈梟的致命一擊。
白黎之記得藺西澤品貌不錯,怎十年不見,他身上靈力全無,混得比他還差勁?
毒姥轉身擺弄著刑房架上的蠍尾針,像在閑聊:「今天時盞讓我放了你,可她不知道,你其實才是真正算計她的那個。」
白黎之默然不語。
「金風玉露你灑在越北身上沒有?」
「灑了。」
毒姥暗自奇怪,嘀咕道:「那怎麼還沒死訊傳出,難道闊別這麼久能忍得住…….....」
兩人低聲交談,並不避諱刑房內的修士。
徐媛、藺西澤、十九搞不清楚白黎之的身份,但見一個長著胎記的男修和毒姥竊竊私語,似乎欲對時盞不利。
毒姥從陶盆里挖出一團褐色的球形根莖,那根莖好像活物,竟然發出「吱吱」叫聲。
她反手捏開白黎之的嘴,將根莖塞入他嘴裡。根莖順著喉嚨進入臟腑,不斷膨脹,伸展著無數枝椏,寄生在他的五臟六腑。
白黎之捂著咽喉倒退兩步,發出一陣劇烈乾咳。
這一幕將刑房裡正道修士們嚇得寒毛直豎。
徐媛對藺西澤顫聲道:「大、大師兄,這老妖婆太可怕了,她給那個人吃了啥啊!」
「不要說話!」藺西澤亦是膽戰心驚。
白黎之心道還好。
那是豹爪仙枝的根莖,看著可怖,但毒性一般。毒姥經常讓他以血肉養毒物,這點痛可以忍受。
毒姥又取出三根淬毒泛綠的金針,來到正道修士面前。
她目光來來回回覷巡,頭上肉瘤顫動,「唔,讓姥姥挑一挑,誰來試毒呢?」
十九年歲小,長得青澀白嫩,毒姥一下就相中他了。
「就你吧。」
「別別別!」徐媛趕緊阻止,「老妖……老前輩!別挑他啊!你看他面無四兩肉,沒資格當您的葯人!」
毒姥用金針指向徐媛,冷哼:「那就你來。」
十九又立刻說:「別!徐媛師姐皮糙肉厚,還是選我好了!」
徐媛怒從心起,朝他瞪視,「十九!你說誰皮糙肉厚?有這樣說女孩子的嗎?」
十九:「可是師姐,你真的沒別的女修好看。」
「你有膽子再說一遍?」
「你吼那麼大聲幹嘛?」
「我是你師姐,你是我師弟!我吼你怎麼了?」
「我只是入門晚,年紀跟你一樣!」
「怎麼,你不服氣?」
「是!我就是不服氣!早看你不順眼了!」
要不是被捆著,兩人怕是要大打出手。其他正道修士跟著七嘴八舌勸起來,「別吵了別吵了」,「都是師姐弟,別鬧得那麼難看」,「是啊,在外人面前,何必呢」……
陰暗的刑房鬧哄哄一片跟菜市場似的。
毒姥耳朵都被他們嚷聾了,手裡拿著毒針,左看看這個右看看那個,無從下手。
她惱怒地散開威壓,喝道:「都給我閉嘴!」
豈有此理,這次抓來的都是些什麼人?簡直不將她堂堂分神期修士放在眼裡!
一點兒威壓,足以讓徐媛等人口噴鮮血。藺西澤更是頭疼欲裂,弓起脊背嘶聲咳嗽。
毒姥就近擭住徐媛的脖子,抬手便要將毒針刺入她天宗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