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敗露
徐媛眼睛都哭腫了,待遠遠看見一名紅衣女子攙扶著藺西澤,蹭地一下站起,不可置信大喊:「大師兄!二師姐!」
十九一陣風似的跑過去,見真的是時盞和藺西澤,喜出望外。
「二師姐!你把大師兄給救出來了?」十九說著就流下眼淚,抽抽噎噎,「我就知道師姐最好了,怎麼也不會拋下青劍宗不管……」
許久沒聽到「師姐」這個稱謂,時盞一陣恍惚。
她壓下心中瞬間湧出的複雜情感,將藺西澤扔十九懷裡,淡而又淡地說:「以後不要來隰海了,你們快回去吧。」
「二師姐,你不跟我們一起回去嗎?青劍宗你真的不要了嗎?」徐媛苦苦追問。
時盞眼神閃爍,「青劍宗已經與我無關。」
她不想過問青劍宗的一切。
包括藺西澤為什麼會碎金丹,他們為什麼會來到無念宮,全都不想過問。
「二師姐……」
「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你們還沒離開隰海範圍,隨時都有危險!」時盞剛打斷二人,神識發覺不遠處有人操縱飛行法器往無念宮去。她仔細一瞧那人,眼神發亮,揚聲叫住對方,「黛瑛!」
飛行法器上的人愣了一下,化作一道白光,出現在時盞跟前。
黛瑛一身黑衣,額間勒著髮帶,抱著大刀,音色沒有一絲起伏:「你怎麼在這裡?」
說完這句,她不禁垂下眼帘,略有心虛。
剛才,她是要趕回無念宮,給魔君復命……
「你這會兒不忙吧?不忙幫我一件事!」
黛瑛:「你說。」
時盞指了指藺西澤三人,「護送他們遠離隰海,最好送回巴蜀。」
「好。」
黛瑛一口應下。
晚些回去給魔君復命也沒什麼,東西她已經拿到了。有愧時盞,她可以應下她交代的一切事情。
徐媛見時盞要走,朝藺西澤擠眉弄眼不停遞眼色,「大師兄!你給二師姐說了沒有?你這些年因為……」
「徐媛!」藺西澤厲聲喝止。
向來溫和的眼神此時凜冽如刀,假設徐媛多說一個字,他定要大發雷霆。
徐媛被他眼神嚇住,看了看時盞,又看了看藺西澤,到底是將話都吞了回去。
時盞跟黛瑛交代完畢,扭頭過來,「徐媛,你剛才說什麼?」
徐媛哪敢再吱聲兒,她抬起頭,憋著嘴,對時盞泫然說:「二師姐,你再回一次青劍宗吧,宗門裡的師兄弟妹都很想你,兩位長老的墳冢也等著你回去祭奠。」
時盞沉默了一瞬,「嗯」了聲。
徐媛又問:「二師姐,如果我們以後想找你怎麼辦?」十九也連連點頭,「是啊是啊,萬一遇上什麼事,也好給你通通氣。」
時盞想說不必找她了,可看向師弟妹期許的眼光,實在不忍心。
她從懷裡取出一張符籙,遞給徐媛。
「捏碎就好。」
徐媛歡天喜地接過,又看向自己的大師兄,尚不死心,咬字很重,「大師兄,你真的沒什麼跟二師姐說一說嗎?」
藺西澤黝黑深邃的瞳仁好似蒙著一層紗霧。
他定定地望了時盞一眼,咳嗽道:「快回去救宋道友吧。」
時盞頷首,將他們托給黛瑛,殷紅的身影消失在海平面與藍天的交界點。
藺西澤還在目不轉睛地遙望。
平靜的海面遼闊無垠,湛藍悠遠,與天相連。
徐媛見狀,氣得踢飛腳下的沙礫,「大師兄!你怎麼還催二師姐快些走?你為什麼不告訴二師姐,你為她碎了金丹,成了廢人,再也不能修鍊?」
「徐媛。」藺西澤垂著眼睫,攥住衣袖邊緣,「你將這些事告訴她,豈不是在給她徒增負擔?」
人這一生,本就有無數言不由衷。
這次陰差陽錯在無念宮見面,已是上天憐憫。
與她短暫的溫存過,值得銘記永遠。
徐媛這些年看得真切,她勸解道:「大師兄,你對二師姐一往情深,縱然之間有誤會,說開就好了啊!你們自小青梅竹馬,二師姐深明大義,怎會跟你置氣?又怎會對你漠不關心?」
藺西澤如何不知道,只要告訴時盞自己為了她才變成今日這幅模樣,時盞一定會想方設法營救。
他可以憑藉自己的悲慘,強留在她身邊。
但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他不願給時盞添麻煩。
金丹已碎,無法踏入仙途,終會年華逝去。
他不想讓喜歡的女子看到自己兩鬢霜染,希望她對他的記憶,永遠停留在當年那個風光霽月意氣飛揚的劍修師兄。
徐媛還在著急,「可是……」
「好了!不要再說了!」
海風吹潤塵眸,藺西澤視線模糊,看不清楚前方的焦岩碧浪。
人無再少年。
亦如他和時盞之間,光陰逝去,緣分錯失,不能再溯回從前。
黛瑛按照時盞的吩咐,送藺西澤三人回巴蜀。她沉默寡言,抱著柄大刀,十九徐媛都不敢跟她說話。
藺西澤好言道:「黛瑛道友,這裡已經距隰海千里之遠,你不必繼續護送我們了。」
黛瑛冷著臉不說話,默默將飛行法寶催得更快。
徐媛算看明白了,這黛瑛是個軸的,答應了什麼事就一定要做到。
能跟二師姐當朋友的,又有幾個是壞人呢?像無念宮裡的宋據,像面前的黛瑛。
徐媛對黛瑛生有好感,擠到她跟前熱絡攀談:「道友今年骨齡多少?」
「不知道。」
「在無念宮多少年了?」
「不知道。」
「怎麼和我二師姐認識的?」
「誰是你二師姐?」
徐媛一聽這話,就知道跟黛瑛有得聊了。
黛瑛的飛行法寶是一面小蕉扇,十九扶著藺西澤坐在扇骨後面,徐媛就拉著黛瑛在前面口若懸河。
黛瑛雖然話少,但對於徐媛的問題有問必答,徐媛說什麼她全部認真聽,大大的滿足了徐媛的傾吐慾望。
藺西澤聽二人閑聊,從話語里篩選出有關時盞的消息。得知她這些年過得很好,身邊有愛人陪伴,頗為高興。不管時盞和誰在一起,只要她幸福就好。
徐媛對黛瑛口無遮攔:「黛瑛,既然你跟我二師姐熟,那你回去跟她多提提我大師兄。我大師兄……」
「徐媛。」
藺西澤適時打斷她。
徐媛一看他眼神,知他鐵了心要隱瞞一輩子了。
她就見不得別人什麼話都藏在心裡,可那個人是大師兄,她又不好指摘,只得轉頭去罵南宮良。
罵什麼南宮良陰陽人不要臉,心思歹毒全家死光,又遷怒到林氏老祖身上,罵他一天吃飽沒事幹搞什麼伐魔大會,老不死的閑出屁了云云。
「師姐!」
這次不等藺西澤開口,十九就跳起來捂徐媛嘴,「你罵南宮良就行了,罵林老祖是活膩了啊!」
渡劫老怪手眼通天,萬一他將話聽見就糟糕了。
徐媛想到自己三人在鬼門關走了一遭,就是氣不過,「難道我不該罵林城子嗎?」
「別說了別說了。」
「我就要說!」
「……」
師姐弟正吵嚷不休,旁邊的黛瑛忽然喃喃地問:「東蘇林氏的老祖,原來叫……林城子?」
徐媛訝異地看向她,「浮光界誰不認識林城子啊!」
「我的魂魄不全,遺忘了很多事。」
黛瑛低頭,掌寬的光滑刀面倒映出她冷淡的五官,像是從散落的記憶里拾起某些碎片。
「林城子長什麼樣子?」她記得年幼時祠堂里掛著林老祖的畫像,但如今對那畫上的人記憶一團模糊。
徐媛翻出了一張伐魔檄文。
這張檄文是林氏內部的,紙張材質上乘,帶著淺薄的靈氣,徐媛收起來看能不能漚了當肥料去澆樹。
「你看,這張上面剛好有他的畫像。」
黛瑛接過檄文。
淡淡一瞥,令她斷斷續續記起了小時候的一些事。
她愣了愣。
然後從儲物袋裡找出了一顆已經發霉腐敗的果子。
*
毒姥被時盞氣了一路。
她想扳倒時盞,卻苦於沒有任何辦法。
罵罵咧咧回到藥房,看新抓來的葯人躺在角落要死不活,更生氣了。
「起來!」毒姥一把拎起易容后的白黎之。
她將取來的毒硨珠施法一拋,正欲順著刀口將珠子塞進對方丹田,鼻尖使勁兒嗅了嗅,察覺不對。
血味不對。
這人流出來的血,充斥著毒苦氣味,除了她,根本不會有人發現這樣的細枝末節。毒姥起疑,探出神識將對方看了個遍,旋即勃然大怒道:「什麼人!竟敢在本姥面前偷梁換柱?」
難道是時盞?
一定是時盞!
毒姥剛才就覺得時盞事出可疑,只是被她糊弄過去了。
這會兒仔細一想,地上那個男人被遮面容,身形也非常憔悴單薄……
「那個碎了金丹的廢物呢?」毒姥揪住白黎之的衣領,「你是時盞派來的?」
白黎之沒想到毒姥比他預想中察覺的還要快。
他心下一轉,恢復成額上有胎記的宋據,朝毒姥擠出一個生硬的笑容,「毒姥……是我。」
「宋據?」毒姥本就刺耳的聲音瞬間拔高。
她心頭豁然。
宋據一開始為了時盞做葯人,雖說一直表現得對時盞不甚在意,還提議給越北下毒,但從來沒有成功過。果不其然,他心底一直都向著時盞。這次還聯合時盞,將那些正道修士全給救走了!
枉她將宋據視為自己人,宋據卻在跟她玩「身在曹營心在漢」那一套,將她給騙得團團轉!
毒姥氣得七竅生煙,白黎之忙與時盞撇清關係:「毒姥,此事是我一人為之,與聖女無關。」
「你說無關就無關?就憑你,連我的蛇英藤都解不開!」毒姥滿面猙獰,額頭肉瘤幾乎挨到了白黎之鼻尖,「本姥豈容你隨意誆騙?」
白黎之微微後仰,再次重申了一遍,「的確與聖女無關。」
「好!既然你說與時盞無關,那就讓她過來當面對質,請魔君定奪!」
白黎之聞言,呼吸都滯了一滯。
魔君出手干預,那就難辦了!時盞那人雖說不像藺西澤磨磨唧唧,但到底出身正道,萬一她猶豫被魔君看出什麼,那他所做的一切還有什麼意義?
他說了,不會讓時盞涉險。
思及此,白黎之抬起眼,對毒姥一字字道:「人是我放的,聖女根本不知道此事。」話音甫落,他一張嘴,便要咬破藏在腮下的毒丸。
毒姥怒不可遏。
想自盡?門兒都沒有!
她一個陰冷的眼神,直接定住白黎之的動作,將他嘴裡的毒丸給摳出來仔細端詳。
毒姥咬牙切齒,「怪不得近來總覺丟三落四……好呀!原來都被你這個死小子給偷走了!」
白黎之動都不能動,屏息凝神,心底慌亂,已然束手無策。
毒姥渾濁的眼珠轉了轉。
她好不容易找到扳倒時盞的機會,當然要好好利用。
「走,跟我去見魔君!」
毒姥定住白黎之,用蛇英藤捆了,往主殿拖去。
白黎之路上喋喋不休,要麼說好話求饒,要麼溜須拍馬,要麼將過錯全攬在自己身上,毒姥全都充耳不聞。
她沒用傳送陣,步履緩慢,還在慢慢思考這次怎麼才能讓時盞一敗塗地。
途徑玄霜宮,忽聽有人大喊宋據的名字,毒姥一扭頭,就看見越北從房頂上幾個跳躍過來,擋在了白黎之前面,義憤填膺:「毒姥!你這是何意?」
白黎之看到他心下一沉,啞聲命令:「沒你的事,回去!」
毒姥目光在越北身上一掃,確定他沒有中「金風玉露」。她狠狠地剜了眼白黎之,「他犯了大錯。」
越北瞪著眼睛,為白黎之爭辯:「犯了什麼錯要把人捆起來?你先給他鬆綁!」
「他受時盞教唆,私自放走正道修士。」
毒姥蔑視越北,比起十年前更加懵懂純善。他這些年不用再刀口舔血,被時盞呵護的無微不至。
毒姥冷笑,「放走敵人,越大首領,這個罪責你擔得起嗎?啊,不,本姥差點忘了,你早就被魔君棄之不用,現在應該叫你一句……聖使。」
一個只配依附聖女的聖使。
越北聽不出她言語中的諷刺揶揄,白黎之卻是沉下臉色,「毒姥,你該走了吧?」
再留在這裡,指不定越大傻子要鬧出什麼事。
「不能走!」
越北拽住蛇英藤,神色惶然,「宋據,到底出什麼事了?毒姥為什麼抓你?還有時時……時時她也是,撂下我一句話不說就走了,你們到底在幹什麼?」
「跟你沒有關係,跟聖女也沒有關係。」白黎之長呼一口氣,對他平靜地道,「回玄霜宮,等你的時時。」
越北還是不鬆手。
因自己魂魄不全,所以他們什麼都不給他說。
他不喜歡他們這樣。
「宋據,你是我朋友,我怎能看著你被毒姥帶走坐視不理?」越北面向毒姥,篤定執意,「你要帶走他,除非也帶走我。今日我在,絕不會讓你傷他!」
白黎之深深地看向越北,眼眶微熱,從齒縫裡擠出一句,「白痴!」
越北咕噥道:「你怎麼還罵我啊?」
毒姥求之不得。
她計上心來,問:「聖使,你的意思是,你跟宋據相熟,所以這件事你也參與其中?」
越北:「反正你放了他!」
白黎之:「你不要說話!」
毒姥冷哼一聲,抬手打出一道禁言術,封住白黎之的嘴。
她再問越北,語氣誘導:「你也參與其中,是不是?」
越北看了眼白黎之,閉緊嘴巴,一個字都不往外蹦了。
毒姥怒火中燒,掏出蛇英藤,將越北也給捆了,「好!既然你們一個兩個都喜歡瞞天昧地,屆時見到魔君,也去當鋸嘴葫蘆吧!」
司徒南剛從煉器室回主殿,門外毒姥便要求見。
他剛連炸了十爐,頭痛症也提前發作了,渾身都不熨帖。一想到毒姥又要嘮叨那些亂七八糟的瑣事,沒由來一陣心煩。
剛想不見,就聽殿外的毒姥惡聲惡氣地道:「我看你們當著魔君的面,還敢不敢謊話連篇!」
毒姥這話什麼意思?
司徒南神識瞥向門外,沒曾想越北也在,並一個面生胎記的男修,被毒姥捆著。
他神色微凝,一撩衣袍,大馬金刀地往寶座上一坐,揚聲道:「進來。」
時盞耽擱的時間不算久。
她心底惴惴,有點擔心宋據那邊的情況。
最開始,宋據的所作所為令她心存芥蒂。但他心向正道,確實沒做對不起她的事,經此一遭,難免多出幾分改觀。
時盞甫一邁入魔宮,許久沒有響起的鎏金耳璫里傳來了司徒南的聲音:「速來主殿。」
音色冰冷,不含一絲感情。
時盞渾身都被凍得僵了僵,升騰起一種不好的預感。
難道事情敗露,魔君要拿她問罪?
時盞壓抑住慌亂,快步來到主殿,不敢用神識窺探裡面的情況。
她低著頭,跨過門檻走了進去,俯身拜見。
青石地磚光可鑒人,映照出她惶然的五官。
四下安安靜靜,大殿里陰暗又空曠,圓肚青銅鼎煙霧繚繞,飄散出的香味悶得人呼吸滯澀。
「聖女,你終於來了。」
毒姥陰測測的聲音乍然響起。
時盞慢慢抬頭,順著玉白的十九階梯往上瞧,但見司徒南身穿緋袍緩帶,單手支額,恣睢閑靠在寶座上,閉目養神。
玉白的台階旁,越北和宋據雙雙被捆縛。
毒姥站在不遠處,笑容詭異。
時盞心急速沉到谷底。
她視線大殿內覷巡一圈,詫異道:「毒姥,你這是何意?越北失魂,他若對你出言不遜,我代他向你賠個不是。」
毒姥扯了扯白黎之身上的蛇英藤,陰陽怪氣:「聖女只關心聖使,不關心關心宋據么?」
時盞訝然,「我為何要關心不相干之人?」
白黎之抿緊了唇。
他心底一方面為時盞的冷靜讚歎,一方面又忍不住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