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輩子再不要遇見她才好

這輩子再不要遇見她才好

那裡站著的女人好美,緩步進來,彷彿一輪太陽,將光線灑滿昏暗的內文學館。

婉兒獃獃的看著她,她從未在宮中見過這樣的女子。一身裙襦,高挽雲髻,朱唇半點,都不是在掖庭宮能常常見到的。然而最吸引她的,卻不是華服與妝容,而是那雙眼睛[R1]。出身宮廷,她見慣了低聲下氣的女奴,見慣了囂張跋扈的女官,見慣了夤緣攀附,見慣了賣身求榮。她恨這群人的淺薄與粗俗,卻又逃無可逃。只有和母親、和范老先生在一起的時候,才覺得輕鬆自在些。

那雙眼睛,沒有傲氣輕浮,沒有卑賤自私,她從未見過這樣的眼睛。即使是飽讀詩書的母親,作為逆臣家眷,在這深宮之中磨去了傲骨,不免低聲下氣。她恨那些女官,仗著有些權力,能欺負便欺負,能搜刮便搜刮。若不是舅舅鄭休遠幾次託人送來錢帛,怕是母親早就被她們折磨壞了。她親眼看見那些無錢無勢的女人,被女官像狗一樣玩弄。《論語》的君子不是這樣,《禮記》的道義不是這樣,這是什麼聖賢書!聖賢書里描繪的,難道就是一個永遠不能真實的世界嗎?那麼經典的存在還有何意義?

婉兒苦苦思索,這世界上除了女奴和女官,是否真的有第三種人。生來作為女子,除了欺凌或者受辱,我的生命是否有第三種可能[R2]。

武皇后,就是她尋覓的這種可能。

貴為一國之母,對待一個內文學館的老儒生,既不輕蔑也不放肆,一舉一動有禮有節,氣度非凡,雅緻得如同書中描繪的仙人。說什麼都淡淡的,笑也淡淡的,彷彿這世上沒有什麼能使她喜悅,使她憤怒,使她悲哀。那無人問津深宮隱忍的十二年,那深藏鋒芒暗中布局的五年,那叱吒風雲呼風喚雨的十多年,全部化作用之不竭的寶藏,隱沒在瀚海深淵的眼眸中。這樣的眼睛,使得她不會因為年紀的增長喪失半分魅力,反而更加令人慾罷不能。婉兒看著這個女人,一眼便被她吸引,看她微笑,看她皺眉,目光再也不能離開。

這是她的光,是她的夢想,是她從今往後唯一的出路。

「誰站在那裡?」武皇後向這邊望去。

范老先生也回頭看,婉兒嚇得一激靈,放下了帘子。抱著書卷,快步向後門走去。

「皇后別介意,也許是管事的宦官,今日我叫他送些筆墨紙硯來,沒成想殿下在這裡。」范老先生笑著說。

「那先生的學生呢?」

「我說的那個學生,是掖庭的女奴,不便讓皇后看見,剛剛屏退了她。」

「掖庭女奴?我記得按律不能入內文學館才是。范先生,這是怎麼回事?」武皇后問道。

「她是個極聰明的女孩子,過目不忘。如今不過五六歲,《禮記》《詩經》《漢書》已經倒背如流。我是愛才,不忍心因她是個宮奴,就埋沒了,才日日帶在身邊。」

「哦,果真如此?」

「自然。哪怕就只有這一個學生,老朽也得留在這裡,恕不能從命了。」

武皇后輕輕搖頭嘆氣,無可奈何:「你可知我為何不聘那些進士做公主的老師?」

「不知。」

「太子和諸王的老師,都是帶著官階的,時時刻刻想著往上爬,免不了一些官僚習氣。這也罷了,公主可是乾淨的女子,怕被那些人教的沾染上污穢之氣。我方才想起,年輕時與夫子交談甚歡,先生的見解深刻獨到,不知比那些人強了幾倍。這才想……」

「皇后此言差了,既然怕沾著官場污濁,還要給老朽授階拜官,做公主的老師,與那些臣子有何區別。老朽不才,承蒙皇后厚愛,擔不起這個官位。若是公主真的有興趣聽老朽講學,不如來內文學館讀書。只不過——不是給公主一個人講。」

武皇後會意,微微一笑:「既然范老先生這樣說,就讓公主過來讀書。那個女奴果真聰慧至極,讓她做公主的侍讀[R3],必能大有進益。如此可好?」

「老朽這裡,時時歡迎公主大駕光臨,蓬蓽生輝。」

武后揮手叫宮婢琴音過來,吩咐了兩句,轉頭對范先生說:「公主在門外候著呢,這就讓她進來拜師。」

范先生稍稍一愣,轉而大笑:「皇后還是當年的樣子。」

小婉兒抱著書卷從後門出來,遠遠看見來時路上鶯鶯燕燕簇擁著一大群人。她躊躇著,不知該不該繞道回去,又怕繞道迷了路,找不著回去。進退兩難之間,她就立在那兒,忽聽得一聲清亮的童音:「你是誰?為什麼站在那裡?」

宮女們讓出一條路,婉兒看見聲音傳來的地方,站著一個女孩子,年歲似乎比她小一些,穿戴卻極為華美。她看向那女孩子的臉,雖然還沒長開,已經頗具美人的雛形。鵝蛋臉帶著沒褪乾淨的嬰兒肥,大眼睛忽閃忽閃的,鼻子小巧精緻,誰見了都會誇一聲可愛。

人的美有很多種,這是最標準的一種,沒有人能夠真心實意地說「不美」的一種。

她怔了一會兒,想起了文學館藏著的畫,畫中的美人,便是十年後的她吧。是很美,那又如何?她此時仍在想著館內的武皇后,那才是女子該有的樣子。像這般美成單薄而無趣的樣子,有什麼用呢?

「回殿下,在下掖庭宮奴婉兒。文學館的范先生吩咐我回去把書溫了,正欲回去,恰巧路過此地。」

小公主身穿著鵝黃色的襦裙,拉起裙擺向她走過來。

不夠好看。

這便是她對婉兒的第一印象。她只看一眼,便已經預見到十年後,這人身量長足了,到了最好的年紀,在美女如雲的皇宮,皇上也不會多看她一眼。稜角分明的輪廓,是堅硬冰冷的象徵,加之身體瘦弱,風吹著就會倒下去一般。男人不喜歡這樣子[R4],他們愛溫順、玲瓏豐腴,凹凸有致的美人。

如今這世上,不夠好看便沒有威脅,便可以不放在眼裡。說到底,天下還是男人的天下。她的樣子,不媚不純,不低眉順眼,不溫婉賢淑,反而是冷淡睥睨的,傲骨露在外面,看著就不可接近。如此這般,男人怎麼可能為之傾倒,為之著迷?[R5]反而對她多了三層防備,等到時機就會把這種女人弄死。人們不關心你能給他們帶來多少價值,只關心你是否符合他們的意願。[R6]這種女人怎麼可能符合他們的意願。

這種人,成不了大氣候。能活過而立之年,就是天大的幸運。

她這麼想著,直到多年後才慢慢發現,這具風一吹要倒下去的身體,能扛得住多大的重擊。

婉兒的裙袍過分寬大,風吹著抖動起來,更顯得胳膊腿兒更加纖細。

小公主一把奪過她手中的書卷,婉兒本不想給她,但筆墨紙硯都是金貴東西,萬一撕了扯了,把她買掉都難還清,只好順著力放了手。

「《春秋左傳》?你多大年紀,就讀這書?」

「回殿下,奴七歲了。」

「擅自取用內文學館的館藏,你可知該當何罪?」童音本應天真可愛,卻莫名使她感到局促不安。

「回殿下,這是奴手抄的謄本,不是文學館的藏書,因此——」

「扯什麼謊,你才多大,這上面的字你認得全么?」

婉兒看不慣她盛氣凌人的樣子,又沒法發作,只有忍氣吞聲[R7]:「回殿下,認得全。」

「認得全?」誰都沒有聽過這麼小的孩子冷笑,笑得有模有樣,「好啊,這《春秋左傳》,我說上句,你若接得來下句,今日便放過你。若是接不來——欺主之罪[R8]和擅自使用我家的紙張墨水的罪,一併罰了。」

婉兒還沒來得及說話,小公主就展開那捲紙張[R9],搜索半日,搖頭晃腦讀了一句:「初,北戎病齊,諸侯救之。鄭公子忽有功焉。齊人氣諸侯,使魯次之……」

婉兒忽然「哧」地笑了,很快意識不妥,收住笑容,朗聲道:「魯以周班后鄭。鄭人怒,請師於齊。齊人以衛師助之。故不稱侵伐。先書齊、衛,王爵也。《桓公十年》里的,對么?」

「你笑什麼?」

「回殿下,奴——在笑自己蠢笨。也讀了幾年書,卻一直念白字[R10]。」

那個字明明是「餼(xì)」,公主居然把「齊人餼諸侯」念成了「齊人氣諸侯」,婉兒暗自笑她,想找別人的麻煩,自己出了糗還渾然不覺。

小公主並不蠢,知道自己一定是哪裡讀錯了,卻不能明著問,只暗暗恨她。順手把那書卷丟在地上,用腳一踩,來回踏著揉得粉碎。

「殿下!奴做的錯了,罰我就是,這書——它沒有錯啊!」婉兒手抄了幾日,筆墨金貴,字字下去都是心血。

小公主剛想說話,只聽遠處來傳:「公主殿下,皇後娘娘叫您進去呢!」

公主輕輕哼了一聲,彷彿對就這麼放過婉兒不太滿意,但想了想還是轉頭走了。一大群宮女圍在公主身邊,眾星捧月般走遠了,留婉兒一人在那裡。

她俯下身子,那幾頁紙已經被泥水沾濕,留是留不得了。范老先生常告誡她,紙張寶貴,半張都不能浪費。每次提筆,一定是已經在心裡思考千百遍,筆落下就成定局。想起這一卷心血,如今被那個女孩子,一時意氣用事,一腳踏沒了,不禁扼腕嘆息。

這輩子再不要遇見她才好。

[R1]前文提到,太平只有眼睛最像母親。

[R2]嚴歌苓《白蛇》:我恨女子的淺薄。我恨男子的粗俗。在這個擁有卵巢子宮的身體里,是否擁有第三種可能。

[R3]這波助攻針不戳針不戳。

[R4]但是太平喜歡,因為太平不是男孩子,嘻嘻。

[R5]不代表作者個人觀點,僅用來塑造人物形象。再說,要是真的長得丑,太平怎麼可能對她產生興趣,過來問她話呢?死傲嬌第一眼就喜歡上人家了偏說人家長得不好看哈哈哈。這種性格會伴隨太平的幼年以及少年時代。覺得第一次見面互相看不起對方的樣子也蠻好笑的。不過既然都能注意到對方了,想必是真的不同尋常啊。

[R6]《雄兵連Ⅱ》血色薔薇里的一句話。我曾經覺得人類的意願就是獲得價值,後來發現不是。人們只是想讓世界按照他們的想法運轉,想做一個上帝,讓自己崇拜的人得到肯定,讓自己看不慣的人去死。僅此而已。

[R7]這便是欺凌和受辱啊。

[R8]不簡單,這麼小就想當老婆的主子哈哈哈。

[R9]雖然造紙術在東漢就被蔡倫改良了,但是唐朝還沒有線裝書,承襲的是竹簡捲成的那種樣子。

[R10]其實唐朝人讀字發音與現代人區別很大,不過書寫差別不大。這裡顯然不嚴謹,不過太嚴謹了也寫不下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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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見可能和大家想象的不太一樣,不是一見鍾情。不過既然人群中都一眼注意到了對方,那必定不是尋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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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妝濃[太平公主×上官婉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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