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她?恨她有什麼用?
回宮城的路上,公主坐在車中,時不時掀起車簾一角,看一眼婉兒。她以為她會哭,想在她臉上找出怨恨的痕迹,哪怕只有一點點。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沒有半分表情,死心了,淡漠了,無所謂了。
你難道不會恨我嗎?你難道一點都不在意我這樣對你嗎?我對你來說,完全沒有分量是嗎?
公主從來都是想要什麼便能得到,說什麼沒人敢不從。可是這個人不會寵著她,更不會關心她。更可氣的是,她不喜歡自己,居然還挺身而出保護自己,那些平時低三下四的諂媚奴婢卻不知道到哪裡去了。
世上怎麼會有這種人?
公主心底忽然生成一種奇怪的渴望[R1],她想讓這個人心裡有自己,哪怕是恨意也好。她不想在婉兒的心中,只做一個無足輕重的角色。
「宮奴婉兒,你可知罪?」
回到皇城,當著一眾宮女的面,公主這樣問她。
「回公主,奴不知有何罪。」婉兒說著,平靜而冷淡。
「我與周國公是兄妹,舉止親密實屬正常,你卻血口噴人,肆意謾罵周國公,這也罷了,你還敢污衊當朝公主,說我被羞辱?此等大不敬,原來應該送監問斬,我宅心仁厚,念你是初犯,來人,給我掌嘴二十!」
「殿下!」宮婢棋語上前道,「婉兒年紀還小,這回,就算了吧——」
「畫采,你去!」公主不理會她。
畫采是公主奶娘的女兒,年紀與婉兒一般大,從小與公主一塊兒待在宮裡,什麼事都聽著公主的。她不知有何事,聽命就上前去,扇起了耳光。
「太輕了,本宮沒讓你吃飽飯么?」公主對畫采說道,轉身坐在了榻上。
畫采加重了力道,二十下過去,婉兒被打出鼻血,臉也腫了起來。公主見狀輕輕一笑:「果然豐腴些好看。再打二十。」
「公主殿下!」棋語連忙制止,「婉兒她一定知錯了,再打下去——」
「我自己的人[R2]我來管教,用不著你管。」公主玩弄著指甲,裝作心不在焉。
畫采於是又打起來,打得手都有些生疼。二十下打完,她才敢仔細看看婉兒。畫採在宮中待了六七年,掌嘴笞杖見得不少,但從未見過一個居然一聲不吭的。畫采心中有些奇怪,她是個啞巴么,怎麼既不求饒也不喊冤呢?她看著婉兒的臉,鼻血被她打得已經抹開來,使得紅腫之處更加艷紅。也許是從小吃得不好,鼻血一流,便沒有止住的跡象,啪嗒啪嗒掉在身上地上。往下看時,畫采才注意到,這個女奴的左手,似乎已經折了,耷拉在那裡。她忽然有些好奇,這人究竟是怎麼惹到公主的?公主平時雖然嬌貴些,嘴也不饒人,有時候挺煩的,可從來沒打過人啊。
「再打二十。」[R3]公主說。
誰都知道公主是勸不動了。畫采看著年紀與她相仿的女孩子,也有些於心不忍[R4],只悄悄說:「你避開些啊。」
婉兒垂下眼帘不做聲。
那天婉兒回去掖庭的時候,已經快半夜了。沒有提燈,深一腳淺一腳,帶著傷,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她仔細地想,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麼。也許吧,但如果再來一次,她還是會這樣做。不是為了公主,甚至不是為了皇后,是為了她自己。她不能允許這樣的苟且事在眼前,自己卻無動於衷。
她是個女子,是個宮奴,這輩子在掖庭,讀詩讀文,沒別的用處,不就是為了和那些麻木溫馴的人劃清界限嗎?如果對這樣的事不聞不問,她和那些人又有什麼區別?
公主——公主——婉兒覺得自己似乎長大了,她恨不起來公主,反倒覺得她可憐[R5]。婉兒之前從未這樣想過,更不會想到有一天自己會可憐起大唐最受寵的公主。是啊,公主美麗、高貴、冰清玉潔,怎麼可能承認自己受辱呢。而證明她自己沒有受屈辱的唯一方式,就是狠狠地懲罰她,當著眾人的面,不留情面。
公主在同齡人中算得聰敏,不會真的蠢到以為賀蘭敏之是一片好心,這便是唯一的解釋了。婉兒右手撫著自己被打到沒有知覺的臉,輕輕嘆一口氣。公主還小,很多事學著大人的樣子去做,卻只學到了表面,這也怪不得她[R6]。恨她?恨她有什麼用?
以後敬而遠之便是。
宮中這邊,公主思慮了半日,叫來畫采,對她道:「從明日起,你常常去掖庭看著那女奴的一舉一動,若是她再瞎傳什麼我與表兄的事情,你回來告訴我,我饒不了她!」
公主這樣盤算,畫采今日打了婉兒,婉兒想必不會對她有好臉色。這一來二去,畫采必然到處尋她的不是,羅織也能有一兩個罪名。到時再找婉兒,名正言順了許多,就不信她還能逃得出自己的掌心。堂堂公主,要是還制伏不了一個女奴,說出去也夠丟臉的。
咸亨元年,從太宗文皇帝以來平靜多年的西部邊境,忽然再起戰事。唐軍沒有了建國初期的幾員大將,加之和平過久,竟然節節敗退。那一年關中大旱,顆粒無收。朝廷下令讓災民離開原籍,去地方各州乞討。朝野再次將矛頭指向武皇后,說上天降災,就是看不慣武后專權。武皇后也不扭捏,很快「提出避位,以答天譴」。這招以退為進,使得巧妙,把難題拋給了李治。李治怎麼可能讓她退位,除了武后,朝野還有他信任的人么?兒子?如果讓位給太子,李治的權力可就再也回不來了。況且他是男人,是皇后的男人,皇后已經低頭示弱了,他怎麼能允許自己的女人受朝臣的欺負?
另一方面,遇上天災,從來只有皇帝寫《罪己詔》,還沒有皇后避位的先例。如果真的讓皇后避位了,也就是向天下昭告,如今掌權的就是皇后,皇帝不過是個擺設。這他就更不能答應。於是這事兒以皇帝的堅決反對不了了之了,天下人都說皇帝愛美人不愛江山,其實呢?也許有一半,但武皇后很清楚,皇帝絕對不會是好擺布的庸君。
咸亨元年,整個朝廷搬去洛陽躲飢荒,留太子在長安監國。本來要帶上小公主,可公主說什麼也不肯去,說要陪著哥哥。武皇后拗不過她,便把自己的婢女琴音留在她身邊照看著,帶走了公主的侍婢棋語。琴音從來穩重,這樣她放心些。那年在去洛陽的路上,楊夫人身體就有些支持不住,畢竟年歲大了。到洛陽后不久,沒病沒災的,這位傳奇女子死在了家中,壽終正寢。
她的喪事,由外孫賀蘭敏之主持。如今朝野對武皇后頗有微詞,她想借著母親的死大操大辦一番,造出聲勢,重新立起威望來。先是輟朝三日,叫頂尖的學士書寫墓碑,讓百官前來弔喪,送靈柩的隊伍浩浩蕩蕩綿延數里。而後,她讓皇帝給楊夫人賜謚號「忠烈」,將她比作股肱之臣。不論風化之事,楊夫人的政治手腕著實了得,在廢立之後給武皇后幫了不少忙。
李唐皇室一直標榜自己是太上老君李耳的後人,以道教為國教。道教有一說,家裡長輩去世了,晚輩入道可以為死去的親人帶來福氣。武皇后自己得主持大局,不能現在去做個道姑,便想起了視如珍寶的公主。這樣做自然不是要她每日誦經,真的修仙去。這麼小的孩子哪裡懂得道教,不過討個彩頭。皇帝皇后選定了道號「太平」,對於這個來之不易的小女兒,他們倍感珍惜,只希望她一生安安穩穩,太太平平。
一紙書去,小公主做了道姑,有了新名字。
一切似乎都很順利,武皇后沒想到的是,在賀蘭敏之這兒出了差錯。賀蘭敏之恨楊夫人還來不及,整日穿的花紅柳綠,招妓飲酒,拿皇后撥給他辦喪事的錢去玩樂。皇后不禁冷笑:如今楊夫人死了,還這麼放肆,是嫌活的太久么?這人也就敢做這些破爛事,能成什麼氣候?只是武姓家人,實在也挑不出人才來,皇後年輕時與姐姐相依為命,關係親密無間,留著也罷——
「皇後娘娘!」宮女棋語上前叫了一聲。
武皇后抬起頭。
「隨您前來的一個侍女,她……她懷孕了。已經五六個月,再藏不住了。」
「什麼?」武皇后首先想的是李治又去沾花惹草了,可是想來近幾年他的身體狀況,又搖搖頭,只問,「這是怎麼回事?」
「回娘娘,這侍女原是公主的僕人,在長安的時候,去楊夫人府上,被……被周國公羞辱了。」
「哦?」武皇后皺起眉頭,「給一筆錢,趕她出去吧。」
「皇後娘娘!」棋語沒有退下,讓武皇后感到有些奇怪。
「皇後娘娘,那天——公主她也被周國公碰了,若不是一個女奴出來阻止,後果不堪設想。」
「什麼!」武皇後站了起來。棋語看出她在壓抑自己的怒火,裝作鎮定的樣子,可是眼神騙不了人。
「把那個婢女叫過來。」皇后說。
翌日,皇後上書皇帝,列舉賀蘭敏之五大罪狀——喪禮期間作樂,挪用錢財,□□楊小姐,□□公主侍女,甚至與外祖母楊夫人私通,獨獨沒有列出他對公主的非禮。但這五條足矣,賀蘭敏之被流放南方,去嶺南瘴癘之地度過餘生。
度過餘生?
[R1]前文其實有一點對比。太平是一個心氣很高的人,不願承認自己被羞辱。而且她自己作為主子,都沒保護好自己的奴才,眼睜睜看侍女被□□,婉兒是一個宮奴卻保護了她。她將對自己無能的憤怒發泄到別人身上。
[R2]草草草突然好甜?婉兒:對對對我是你的人。
[R3]別打了別打了,對自己老婆下手太狠了吧!你這以後追不回來我都表示理解。
[R4]我會劇透畫采這個作者原創人物後來也喜歡婉兒並且還有大用么?
[R5]斯……斯德哥爾摩?
[R6]怎麼辦,只有寵著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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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豁,真不容易啊真不容易。婉兒實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