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氏之死

鄭氏之死

微微睜眼。清晨的陽光落在面龐,明暗斑駁,躺在溫軟的懷抱中,此時什麼都不用想,一身輕鬆。

「婉兒,」太平理了理她的頭髮,綻開微笑,「你說誰能想到,彩書樓上品評天下的巾幗宰相,在我懷裡,居然這樣柔軟可愛。」

她輕輕應了一聲,把臉埋過去。

「婉兒,近來那個故事,可是傳的滿城沸沸揚揚。好像講的是你出生前,沛國夫人夢見一位巨人,手持一桿金色大稱,說什麼『此子將執權衡稱量天下』。你們上官家,想著這孩子以後必然是宰輔大器,還請了術士,做了幾天幾夜全堂的水陸道場。那宅院里啊,紅的紫的……」

「這傳聞,也太玄乎了些。」婉兒輕輕搖頭。

「究竟是不是真的?」公主湊過去,滿臉的好奇,八卦之魂再也按捺不住。

「便是有,那時我還在襁褓之中,哪裡會記得。你若真想知道,待我回去以後,問問阿娘。」

真有那般盛況,我若能看見,該有多好。看看一切的開始,你最初的模樣。有關你的時間,我一刻都不想錯過。

「不會錯過的。」她輕聲道。真誠的表白,一句句都戳在心坎上。再優美的情話,也不及其之萬一。

婉兒收拾了衣裝,吩咐下人備乘車駕,打道回府。近來母親身子不適,也該多多陪她。心下盤算著,也許那個夢見巨人的傳聞,這次一併問問。

「昭容,」剛走進大門,便有下人來報,「沛國夫人——似乎不好了。」

「什麼?」

「夫人清早起來,偏要去千福寺禮佛,我們都勸著別去。可……」

婉兒沒有心思再聽下去,轉頭直奔母親內屋。腳步匆匆,停下時,幾乎是跪倒在榻前。

「阿娘!」

鄭氏唇色蒼白,婉兒又喚了兩聲,才緩緩睜眼。她看向婉兒,只靜靜盯著,眼裡一點點溢出水光。或許是想伸手,顫抖著,卻失了力氣。婉兒趕緊拿起母親的手,貼在臉上。仲春時節,那手竟出奇地冰冷。

「阿娘!」

「你……你們要好好的。」

每每看見你與公主對坐弈棋飲茶,彈琴賦詩,將烏青的秀髮枕在懷中,有些安穩的倦意。那畫面,靜謐而美好,似乎是上天的安排。希望你們,一直好好的。

母親留在人間的最後一句話,撞在婉兒腦海里,嗡嗡作響。抱住鄭氏的身軀,她才發覺,不知何時,這身子居然變得如此之輕。她清楚地感覺到,母親的溫度一點一點消逝,生命也消散著,零落著。抓不回來。

她無助地哭了。

生命最初的模樣,在記憶深處被冷落許久,就這樣忽的闖進她的腦海。掖庭日夜冰冷的小木格子,麻木不仁羔羊的溫順面孔,她躲在母親溫軟的懷抱里。一位多情的千金小姐,閨房裡綉著鴛鴦,等待身騎白馬的公子接她。窗邊明媚一笑,嬌弱的身軀,似乎經不起一點風浪。這樣一個人,承受著無法想象的苦難,咬牙堅持,竟成了她最堅硬的盔甲。

後來……母親明明那麼擔心自己,一遍又一遍去寺院進香,乞求佛祖保佑她的婉兒,卻從不逼迫她放棄朝廷的事業。明明最想遠離政壇事務,任是誰來求官,永遠閉門不出,可婉兒需要她的時候,鄭氏仍然站出來,鼎力支持她選拔人才的大業。母親也許不是她生命中最亮眼的部分,卻是最堅實的,從未離開片刻。而自己呢,只會惹她傷心,令她擔憂。

大夢稱量,真假何妨。人生最堅硬牢靠的一部分,轟然崩塌了。

婉兒跪倒在地,長拜不起。

次日報與禮部,批文下來,鄭氏以一品國夫人之禮下葬。那塊小小的平安符,曾經被隨手放在妝奩的下邊,出殯那日,她翻找出來。齋戒沐浴以後,鄭重地戴在項上,冰冷地貼著肌膚。舉著靈幡,柩車啟動,哭哀的時候,她卻流不出淚了。[R1]

不用回憶往昔,一幕幕便次第浮現。最近總是這樣,愛想從前的事。母親一去,自己好像也老了,甚至,好像也命不久矣。父母雙亡,這份上,終成了孤苦無依的孩子。

她不要我稱量天下,只要我好好活著。這輩子已算不孝,如今,怎能再忤逆母親的意思,讓她傷心呢。欠她的太多,還不清。

母喪期間,婉兒丁憂去職。從那日起,她閉門謝客,不再與任何朝臣往來。日子久了,大家便也曉得她的決心,沒人再過來夤緣求進。昭容宅邸門可羅雀,冷落安靜,與往日的熱鬧大相徑庭。婉兒閉關誦經讀書,後來也常去佛寺吃齋祈福,一呆就是十天半月。在千福寺的晨鐘暮鼓中,她漸起隱退之心。皇帝按慣例詢問她起複之事,婉兒只推辭說不必。她敷衍道,是自己把母喪定為三年,如今不以身作則,豈不為人恥笑。

三年。三年以後世道如何,還真說不準。或許真的有機會離開吧,累了,倦了。

「我啊,要我的婉兒活著。」母親的話,在耳邊陣陣迴響,「能活著么,婉兒……不能離開這裡么?」

或許,能。平安符貼在胸前,漸漸有了溫度。

婉兒的離開使朝政一度陷入僵局,百般事務少人處理,弄得李顯焦頭爛額。好在韋皇后並不懼怕,很快引數名巫女入朝,頂替婉兒的位置。另一邊,她的私生活也有聲有色,養了兩個男寵楊鈞、馬秦客,甚至有傳言,說她與女婿武延秀也不明不白。當然,話說回來,韋后並不是武曌。敢在皇帝在世時蓄養男寵,此事並不簡單。譬如醫師馬秦客,就是宰相宗楚客推舉的,美其名曰二人名字相諧成趣,才薦與帝后。楊鈞呢,也與武延秀、宗楚客等人勾結頗深,究其根本,仍是武家勢力對後宮的滲透。

韋后利用他們維持權威,志得意滿之時,也不得不受其挾制。

是年八月,南郊祭天。韋皇后眼饞高宗時的封禪,只可惜當時李顯並不能達到「國泰民安,備受推崇」的要求,只能退而求其次,企圖在祭天典禮上大出風頭。韋后拉攏了朝中一批大臣,其中就有人上表:古時重大祭祀,必有皇后參與,南郊祭天也不能缺少。

的確,宗廟的祭祀不能少了皇后,是因為皇后要作為晚輩祭拜先祖。從來還沒聽說過皇后參與祭天的。說巧也不巧,當時的宰相也是韋氏宗族,最終拍板讓韋后參與大典,充當亞獻。韋武聯盟還極力攛掇,讓皇帝定安樂公主為終獻。若不是朝中反對聲浪實在太高,這事也就做成了。

亞獻,多熟悉的詞。當年武皇后在封禪大典中,做的就是亞獻。她恨武曌,恨她冷血無情,將親生兒子貶去房州,長達十四年之久。恨她生性涼薄,玩弄權術,害死自己一雙兒女。韋后一生的悲劇,都由武曌一手造就。她對這位先輩恨之入骨,最後,卻又變成了她。

她甚至穿著天子的冠冕,立於祭壇之頂,傲視群臣。[R2]

給皇帝捧祭品的叫齋郎,儀式完成後,可以加官進爵。韋後效仿這項制度,給自己弄了十數位「齋娘」。誰說女子不如男,齋娘也要加官進爵,她偏要把把夫榮妻貴反過來,整一出「妻榮夫貴」。同時規定,不因丈夫或兒子封爵的婦女,可以把爵位傳給子孫。[R3]女性能傳授政治權力,有史以來,這是頭一次被確認。

潞州別駕李隆基,因著大典回到京城。他策馬仰頭,看著一出出鬧劇,只恨自己生的太晚,沒有實力親手阻止她們。那時羽林千騎已改為萬騎,李隆基與從前相熟的軍官葛福順、陳玄禮等人談天,只聽他們叫苦不迭。皇后空降的那幾個將軍,根本不會治軍,只會喝酒打人,以此立威。

李隆基拍拍老友的肩,好言安慰幾句,又約了打場馬球。告別以後,他唇邊浮現一絲陰陰的笑。

不久,韋皇后又一喜臨門——安樂公主懷孕誕下一子。這是韋武李三家的男孩,武家藉此機會,再次提出皇太女的議題。他們甚至說,願意將這個孩子改為李姓,只要能讓公主做皇太女。

李顯終於猶豫了。本來母親姓武,天下也曾差點落到武家手裡。雖說僥倖傳到他手,武氏在朝野還有一定餘威。加之皇后沒有嫡子,說不準,立安樂為皇太女,就是最好的選擇。他多次叫大臣討論此事,武家人便拉來一幫臣子,都是宗楚客等人黨羽,吵吵嚷嚷說就該立安樂為皇儲[R4]。

事情進一步發酵,武延秀不免洋洋得意沾沾自喜,覺得自己離那龍座也不遠了。時有讖言「黑衣神孫披天裳」,神孫,不就是聖母神皇之孫,他武延秀嘛。於是天天穿著黑衣服,要應這個讖語。[R5]

一個武皇帝,已經讓李唐皇室稀稀零零,再來一個韋皇帝,或是安樂的武家皇帝,就是滅頂之災。何況韋皇后沒有親生兒子,她若上位,李唐必然毀於她手。太平再也坐不住了,三番五次去昭容府找婉兒,有時被告知婉兒去佛寺奉香,有時又以身體不適為由不見她。起先太平也能體諒,畢竟母親離世,婉兒難過些沉淪些,她有這個權利。

可現在幾個月了,大半年都要過去,婉兒仍然一點聲響也無。[R6]她要做什麼?閉眼塞耳的腐儒么?太平按捺不住,又一次被拒見以後,直直衝去佛寺,在青燈前尋見婉兒。

婉兒本就清癯,吃了多日的齋,加之思念母親過甚,太平想著,她一定乾瘦而枯槁。今日一見,反而面色紅潤,氣色極佳,甚至看上去年輕了許多。

「婉兒。」她皺起眉頭。

重擔卸下來,婉兒一身輕鬆。景龍三年的夏日,是則天皇帝駕崩后,她過得最輕鬆的一段日子。在鄭氏牌位前擺上香火瓜果,燃上一柱香,轉身坐下,雙眼望著火焰,便能獃獃看上半日。來到佛寺,聽高僧大德講經,主持對她禮敬有加。甚至收拾一間偏院,讓她時常能住幾日。

她坐在偏院的蒲團上,看著太平闖進來,默不作聲。

[R1]有關唐代葬儀,我參考了《唐代喪葬典禮考述_樂卓瑩》這篇文獻。

[R2]在武則天時期,女子服裝的綺麗開放到達了巔峰,.甚至有的女子著「□□半遮」的衣服,上面的裝飾也非常精美,華貴異常。在武則天死後,她的兒媳韋后甚至穿戴起了皇帝才能穿戴的冕旅,想效法她婆婆當女皇。韋后的陰謀最終在上官婉兒和太平公主,還有玄宗李隆基的阻礙下失敗。在太平公主被絞殺后,玄宗就把前朝(武則□□)的綺綉付之一炬。

[R3]《舊唐書中宗本紀》:景龍三年(709)韋后又表請:「諸婦人不因夫、子而加邑號者,許同見任職事官,聽子孫用蔭。」中宗從之。

鄭雅如博士在《重探上官婉兒的死亡,平反與當代評價》一文中,引用陳弱水《唐代的婦女文化與家庭生活》說明,中宗朝韋后重用女官,順此形勢發展,假若中宗朝持續的時間更為長久,唐代女性參政制度恐怕因此改寫。

所以支持女權的朋友們,應該更支持韋皇后才對……首先允許女性傳授政治權力,首先封女將軍,武皇都沒做這麼絕。

[R4]從婉兒要服毒死諫看,立皇太女的事,李顯可能真不是說著玩玩的。李顯或許真的想要立安樂,只是沒來的及為她鋪路。

《歐佳唐中宗之死新論》中寫:值得注意的是,《上官婉兒墓誌》並未說是安樂請立為皇太女,而是說「賊臣遞構,欲立愛女為儲」,即有多人想要擁立安樂公主當皇太女。因此關於該事件或許並不像一直認為的那樣僅是安樂受人教唆而一廂情願的胡鬧,恐怕擁護者甚眾。

博主「昔時明月幾番照我」:換句話說,如果沒有中宗的默許,安樂公主求皇太女這件事是鬧不出水花的。景龍三年底的祀南郊,中宗引韋後為亞獻並想讓安樂公主終獻,就是想通過儀式提高韋后和安樂的地位,強化這樣的政治秩序,為後面立安樂做鋪墊。

[R5]公主府倉曹符鳳知延秀有不臣之心,遂說曰:今天下蒼生,猶以武氏為念,大周必可再興。按讖書雲『黑衣神孫披天裳』,駙馬即神皇之孫也。每勸令著皂襖子以應之。

[R6]仇鹿鳴在《碑傳與史傳_上官婉兒的生平與形象》中論證過婉兒在母喪后淡出政壇了數月:而據《景龍文館記》所記,在景龍三年正月二十九日至十二月十二日這長達近一年的時間內,上官婉兒都沒有出現在頻繁舉行的宮廷游宴及唱和活動中,而在此之前及之後,上官婉兒都是其中的常客,則鄭氏去世的時間當在景龍三年正月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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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剛剛產生這個想法的時候,給大哥月出皓兮發了這樣一段話:太刀了太刀了,我剛剛想到,婉兒母親曾經勸過婉兒離開武三思,離開政治中心。所以鄭氏死後,婉兒可能真的是想走了,事實上也是淡出了朝廷。但是韋后勢力越來越大,韋后若掌權,太平和相王難逃一死,李唐皇室也可能遭到毀滅性打擊——畢竟再來個武皇誰受得了。於是太平勸婉兒復出,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一哭二鬧,終於勸回來了。就是沒想到,把婉兒勸向了死亡……太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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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妝濃[太平公主×上官婉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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