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言
大局已定,劉幽求請於臨淄王:「眾約今夕共立相王,何不早定!」
李隆基心裡暗罵,罵他這死腦筋,此時非要提這茬。可表面上,臨淄王仍舊一副孝順模樣,恭敬地對他說:「劉尉,此刻迎接相王,我呢,覺得還不是時候。目前當務之急,是集中全力追繳韋逆餘黨。待一切安排好了,再讓父親過來接手,讓他老人家享享清福就行。」
於是他就去了。
宮外提前安排了一支軍隊,在皇城腥風血雨的同時,已開始肅清長安韋氏餘黨。城南是韋氏宗族聚居區,士兵們到了那裡,紛紛大肆砍殺。別說是身高馬鞭以上的孩子,就連襁褓中的嬰兒,也未能倖免。「城南韋杜,去天五尺」,倒霉的是大族杜家,只因與韋家毗鄰而居,被走錯的士兵亂殺一通,許多人死於非命。
樹倒猢猻散,韋后的兩個妹妹,分別被自己的丈夫砍掉腦袋,獻給了李隆基。娶韋后奶媽的宰相[R1]心一橫,跨刀斬亂麻,手刃老妻,也提頭來見臨淄王。親自為安樂拉車的韋黨走狗[R2],聽說安樂已死,一路騎馬跑到安福門下,振臂歡呼萬歲。沒料到不多久,就被政變者一刀斬於馬下。百姓早對其恨之入骨,扒皮挖眼,最後剩一副白骨。
更多的,則是在家裡坐著,或者走到大街上,隨後被亂兵所殺。
至此,韋黨幾乎殺盡,唯宗楚客仍不見蹤影。軍士於城中大肆搜捕一日,卻無任何消息。次日清晨,天色微蒙,一個中年男人披麻戴孝,騎匹青驢,在通化門附近哭哭啼啼,說是死了老父,一定要出城奔喪。我朝以孝治天下,奔喪屬於特殊事宜,理應放行。守城人端詳這男人幾眼,眉頭一皺:「你是宗楚客吧?」左右一擁而上,手起刀下,人頭落地。
隨後李隆基頒布制書——武氏宗屬或坐罪誅死,或發配流放,屠戮殆盡。[R3]
楊鈞、馬秦客二人梟首,皇后韋氏懸屍於西市示眾,[R4]以示懲戒。一代叱吒風雲的大唐皇后,她的最終歸宿,竟是刑台上倒懸的繩索。屍身僵硬后軟爛,隨風微微晃動著,那是她罪行昭彰的鐵證。
喊殺聲在血海中回蕩。冷落於深宮內院,靜靜躺在婕妤書案上的,是疊得整齊的紅裙,與遍布裂痕的平安符。無人處,被一雙纖細的手取走。
唐隆元年六月二十一日,政變順利結束,小皇帝李重茂登上城樓,宣布韋后篡權作亂,如今逆黨已除、國家已定,請百姓放心。隨後他大赦天下,文武百官加官進爵,免去天下半年賦稅。
唐朝歷史上規模最大的宮變——唐隆政變,就此圓滿落下帷幕。此次舉兵動用人力之多,甚於玄武門之變。憑藉太平公主高明而細緻的策劃,以及臨淄王李隆基——不,此時他已自封平王——平王李隆基的得力指揮,再次挽救了李唐,不至於使國祚中斷……
一整日過去了,街上到處是軍士,卻沒有絲毫婉兒的消息。公主坐不住了,心下埋怨起來,想著婉兒就是再忙亂,也該給自己報個平安。真是越來越不懂心疼人了。她上馬揚鞭,從朱雀大街一路奔向皇城。馬蹄雜亂,汗滴入黃土,心情愈發急切起來。她暗自盤算著,待會兒見到婉兒,要好好數落一頓。
還有……今日該告訴我,願不願意做我真正的妻了。你答應我的。
殿前滿地鮮血橫流,短肢殘臂交錯,她猛地一陣心慌,險些墜下馬去。不安的感覺愈發濃烈,她獃獃看了一會兒,方想起此行的目的。她是來見婉兒的——婉兒……婉兒該和三郎在正殿議事吧,畢竟——
踏入皇宮正殿,侄子沾血的衣甲還未換下,正和劉幽求商議著什麼。一旁的小兒子崇簡,匆匆瞟了她一眼,沒有行禮也未問安,徑直側身離開了。
「三郎,婉兒呢?她在哪裡?」
李隆基回頭看她一眼。姑母拚命掩飾不安的模樣,還真是前所未見,有趣極了。他撲哧笑起來,拍了拍劉幽求的肩,將手指了指頭頂。
太平向上望去,頂端是雕花盤龍,嘴裡銜著寶珠。龍的眉毛很粗,不怒自威,寶珠倒映著彩光,琉璃生輝。她這樣看著,心中忽而泛起一絲異樣。彷彿漆黑的夜裡,也有這樣一個人,仰頭望著頭頂的盤龍,孤寂而無力地站在這裡。
「我殺了她。」李隆基說。
就在殿前,軍旗之下,他們都看見了。你若仔細去聞,還有淡淡的百合香。她的屍身躺在那裡,已僵直不能曲,頭顱破碎朽爛,靈魂也永遠消散了。你去,去看看吧……
「三郎,你再說什麼!現在不是玩笑的時候,你告訴我,究竟把她藏哪裡去了?」
「藏?」李隆基一副恍然的模樣,「是呀,我該藏起來,用她要挾你才對。一步妙棋,當時卻忘了。」
他惋惜哀嘆著,卻又笑起來。一手扔過那捲沾血的紙,任它在地面上翻了幾個身,紙面還有層疊的褶皺。
「看看吧。」
好容易翻開、展平,太平讀到第一句,便不由得皺起眉。不是因為內容,而是因為紙上的字——密密麻麻的小楷[R5],一筆一劃如此熟悉,如同久別的老友。兒時學了那麼久的字,橫豎勾連起筆收鋒,怎可能認不得。她竭盡全力尋找破綻,卻無可奈何地發覺,一切愈發真切起來。
是她,真的是她。她的遺書,她的絕筆。太平慌忙讀起來,卻不識字一般,腦中只有一片空白。一遍、兩遍、三遍……還未看幾句,淚水已流滿面頰,啪嗒地滴落。攥著紙張,她強迫自己往後讀下去——
自儀鳳二年,君薦我於朝,三十四載,摧眉折腰,陰謀權略,縱使秉國權衡,非愚初心所願。彼時方悟,不才畢生所念,唯馭舟於江上,明月清風棲身側,與君相擁而眠。惜之,失而不復得也……[R6]
…………
我從未想過,從十三歲那年,你薦我與給則天陛下那刻起,我便在權力的漩渦與命運搏擊,身陷其中不能自拔,再也無法掙脫。我以為那是我的夢想,為它有了太多不堪,得到之後卻並不歡喜。那時我才明白,其實,我的夢想也可以只有你——駕一葉扁舟,順流而下,清風明月,相伴終老,這就是我的夢想。可惜,錯過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有時候,我也會想,如果不是這個「夢想」,我們在一起應該會很平凡,但很幸福吧。一定會的,因為我們那樣深愛彼此。果真如此,就可以像所有普通的戀人那樣,摘一枝花別上你的髮絲,爬上屋頂看星星,爾後挽手、擁抱、親吻。還有很多很多的事。
一想到那個畫面,我就覺得好可惜,恨不能重來一遍。
可要真說後悔——我也不知怎麼說才好——大概,也不算後悔。畢竟那個稱量文士,在彩書樓上扔詩的婉兒,才是真正的婉兒。你讓她做個沉默的、如假包換的普通人,也許可以做到,但那個耀眼的、萬眾矚目的小公主,真會喜歡這樣平凡無趣的人么。所以啊,現在的狀況於我而言,大約是最好的安排。不必自責,不必留連,不必嘆惋。
不知此時此刻,你讀到這裡,會是怎樣的心情。我說過,喜歡看你笑,不想要你哭。但心裡總還覺得,看到這封信的時候,你也許還是很痛。要是真忍不下,就好好哭一場,痛快地把眼淚流干。以後,就不要再哭了。一路走來,風雨之中,你哭了一生,我不願再看你哭。沒有我陪伴左右,希望你不要難過,也不要害怕。路還長,總要走下去的。
十七歲那年的夏日,你離開的時候,對我說,從來沒喜歡過我。事到如今,我終也明白這心情。我想努力離開,斬斷一切的難以割捨,免得你懷念,免得你痛心,免得你遺憾。不曾想,到頭來卻發現,是我離不開你。月兒,你怎麼……那麼好啊,為我做的每一件事,都讓我只想抱緊你,永遠留在身邊。
我愛你,真的很愛。神明作證,日月可鑒。
坐於偏殿案前,我良久不能落筆,是因為絕情的話不忍心寫。是因為,不想在最後一刻,還要把一切都瞞著你。我知道,你一定會恨我,恨我再一次食言,恨我丟下你。我知道,解釋很蒼白很無力,並不能彌補過錯的萬一。但我還是要說。畢竟錯過了這次,往後,就再沒有機會了。所以,還是聽我說吧,好么?
活在則天陛下的榮光中,我們一代人,大都帶著她的印痕。才能、野心、權欲一一展露,企圖在光怪陸離的世界中,綻放屬於自己的光。我何嘗又不是如此,只是事到如今,發覺自己做不到了。千年傳承的宗法,因女人的繼承而混亂,誰都想逐鹿問鼎一遭。到頭來,苦的還是眾生。
則天皇帝留於世間的印痕太深,為了消除這痕迹,只有消除我本人——我的思想、我的靈魂、我的一切。我一生推崇女皇,又與武三思糾纏不清;你是武攸暨的妻,武三思的親家;永泰、安樂兩位公主,都是武家的妻;韋后先與武三思不明不白,后同宗楚客、武延秀等人結黨。權歸李唐以後,武姓用盡手段爭奪皇權,特別是期望通過宮廷貴婦,重振武氏雄風。我活著一天,就一定有武家子弟攀附巴結,妄圖通過我重回權力巔峰。那時,我又該怎麼辦呢?答應過則天陛下,一生維護武家,是不是還要繼續下去?
從王同皎謀反案,天津橋匿名信案,到重俊叛亂身亡,誣告你與相王謀逆,最後是陛下遇毒暴崩,哪一次的動蕩,沒有武家子弟參與。朝廷因他們的不堪,長久不得安寧。武家人本身,也因自己的權欲慘遭橫死。我想保護他們,最終卻事與願違。那時我反覆思量,究竟怎樣做,才算真正維護他們。也許只有自我毀滅,逼迫武姓徹底退出政壇,他們才有活路。只有這樣,朝堂才能與武家斷絕,真正做李唐的朝廷。脫去武氏的影響與擾亂,大唐才有可能步入正軌。這是最好的安排。
月兒,你不一樣,有李姓的身份在那裡,武家忌憚你的力量。我們這群人里,只有你不必尋死,希望你,好好活下去。一定要。
女性參政,與傳統儒學格格不入,因而多數正統大臣對我們敬而遠之。後來韋后提拔的,要麼是神鬼左道之人——女巫、和尚、道士一類,要麼是韋氏宗族的親信子弟,要麼是花錢上位的斜封官。這些人把持朝廷,天下如何能安定?你或許會想,我們和她不一樣,待到掌權之時,一定興科舉、選人才使滿朝清流。可很多事情,不是規劃得好,便能順利解決的。科舉考明經、考儒學,選上的官員即便有能力,難保不會暗中反對你我。到那時,朝廷又是一場爭鬥。
對,是有大臣會支持我們,但那大都是些什麼人呢?是一些被認為「厚顏無恥,靠女人做官」的所謂兩面三刀之人,為同僚不齒。女性掌權,催生了一批這樣的臣子,譬如自薦枕席的宋之問、喜做皇后阿的竇懷貞此類。士人本該撐起一個時代的脊樑,若朝臣多為這等無恥之徒,國將不國。
想著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最後卻發現,我的存在本身,就是王朝的不安定因素。那還能如何。若我讓時代停滯不前,讓國家不得安寧,我就該離開,徹底地離開。不論我本人做了什麼事,出於何種目的,又成就了怎樣的功績。不論我是忠是奸,是良臣是小人。
我不是沒想過全身而退,去職、辭官、斷髮,可惜退不出來了。你勸我回來時,說唯我能當此任。飲鴆以後,你讓我看見,滿院的士子女官,都期望著我做救世的王。所有事一遍遍告訴我,我屬於這裡,逃不掉的。生長在這裡,也只有死在這裡,殉葬是我的宿命。我明白,我身不由己,永遠出不來了。不是你,也會有別人把我推向台前。[R7]
怎麼斗敗韋皇后、安樂公主,王朝的出路又在哪裡,我想了很久。最終明白,同歸於盡,便是最好的方式。現在,我可以用我的血保護你,保護所有人。再好不過。
則天陛下一生從未輸過,無論面對的是誰——朝臣、夫君或是子嗣。她擊敗了無數男人,卻未掌控男人的天下,最終,還是輸給了傳統。則天皇帝都沒有做到的事,我又如何能做到。我放棄了。
韋皇后指責我,說我屈服了,也許是的。你有沒有看過,羅網中的一隻野鳥,撞的頭破血流,卻無法飛出去。我好像走不出去了,太平,我走不出去了。這張網蒙上了全部,我只有等待死亡。母親曾對我說,父親給我取名「婉」,是希望我能柔美婉約,做個平常女子。可惜事與願違,算是——背道而馳。然而現在看來,這個名字似乎是一種禁錮,一個詛咒。回顧我的一生,還是不得不低眉順眼、與時俯仰。在該離開的時候,就離開。婉,就是我的命運。
的確對不起了。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離開你的。
則天皇帝曾對我說,男子與女子有不同,卻無高低貴賤之分。男人能坐朝堂,女人自然也可以。她說的沒錯。只是如今的天下,儒學根深蒂固,千百年來的思想不足以被夷平。整個社會全部的思想、文化、制度,無一不建立在男尊女卑的基礎上。一次又一次打破平衡,帶來的將是無法估量的災難,是生靈塗炭、民不聊生。他們只認可女人是女兒、妻子和母親。便讓她做了皇帝,又能如何。怎麼治理、怎麼傳位,都難以解決。則天皇帝晚年猶豫的皇儲問題,換做其他任一位皇帝,都不會如此困擾。一家一姓,李唐是家,武周是姓,她無法選擇。
她可以與傳統宣戰,卻不能真正與其割裂,也無法逃其羅網。因為傳統,本就是骨髓的一部分。則天陛下與舊禮教鬥了一輩子,卻又身體力行踐行著它。選擇九月九重陽[R8]登基,是因九為陽數最大,其性至剛。她想要以陽滋陰,護佑女主陽位。不自覺地,自己都對登基產生懷疑,你說,我們真算成功了么?
對則天皇帝如此,對我們也一樣。天行有常,以血肉之軀馭天道,妄也。人從來沒法對抗它的。一個人從小讀《女誡》與《列女傳》,看書中稱頌被男人碰了手臂,就激烈地斷腕。身邊所有人,也都這樣告訴她,鼓勵她,說女子應該如何如何的時候。即便意識到不妥,她卻很難真正走出去。[R9]
別不相信這話,就譬如我們的感情,亦是如此。十七歲離開的時候,你對我說:我們都過正常的日子。什麼是「正常」?後來歷盡艱辛,盡釋前嫌,我說,陛下不喜歡我們一起。你說你明白,這是一樁醜聞。什麼又是「醜聞」?其實在心底里,你從來都覺得這事是錯的,你我相愛違天理、逆人倫,對不對?只是身為最受寵的公主,你有資格胡亂來罷了。我沒辦法怪罪你,也沒權利要求你。畢竟,和別人不同時,就會懷疑自己是錯的。因為世道如此,與眾不同,就是原罪。
無力、無奈、無望,也毫無辦法。
往前數千年來,無數英武不屈的女子厚積薄發,到了如今這個時代,只足夠捧出一個武皇帝。剩下的,就沒這個命了,運數已盡。我也曾想奮力一搏,全力維持過往的制度,費盡心血,卻扶不起這江山。到頭來,強弩之末,力不能穿魯縞。
不順人心,不承人德,如今的一切都不堪一擊。則天陛下走在了歷史的頂端,走的太前了,因而多數平常人容不下她,也容不下你我這樣愛她的人。要改變這一點,假以時日,也許需要上千年。但我相信,千年以後,終有一天,人們會明白她的偉大。
後來,則天陛下又說,說自己活得不像女人了。不像女人,那麼,什麼是像女人呢。究竟什麼才是女人呢,誰給的定義?這具女人的身子,到底可以做出怎樣驚天動地的事來?細指纖纖,捉得了針線,亦提得起刀劍;香肩雪粉,停枝繁蝶舞,亦能扛江山社稷;笑靨如花,濃妝淡彩是美,鮮血抹額染亦是美。而那一顆心,不止放得下你,亦容得下山河夢遠。[R10]
究竟什麼才是女人呢,誰給的定義?其實,女人最美的時候,就是沒有定義的時候。
女性的一生,沒有什麼是一定要達成的。如果非說有,我希望是把握自己的命運。[R11]希望有一天,我們可以不必活在他人的建議、傳統的慣性和世界的期望中,只做我們自己。今生做不到這些,但也奮力拚搏一次,此生無悔了。叛逆需要實力,很幸運,你我都是有實力的人。
為了這不可能的事,我們已經付出太多,走的太遠。犧牲了我們的感情,變成不該變成的人,做了很多不該做的事。該停下了。答應我,別再繼續下去了,哪怕只是為了我。這是一個夢,你說,要陪著我永遠不醒,但其實……沒有人應該一直陪著我。我夢得太深太久,我的人生就是夢,我不能離開。而你不同,你可以醒過來的,月兒,不要陪我走這毀滅的路,這是我對你最後的願望。
「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R12]」這是老莊的學說,你一定讀過。我這麼說,並不是想告訴你我不想活下去,相反,人世是我最眷戀的地方,因為這裡有你。但你一語點破后,我終於明白,縮著脖子做乖女兒的那個人,不是婉兒。如果用我的生命,能換來天下的安寧,能換來你好好活下去,很值得。我會這麼做。
我珍視生命,更無可救藥地愛你。這正是讓犧牲偉大的地方。
隔著山河,我們有太多無奈,太多遺憾。從大明宮到太初宮,沒有幾人能得善終——永泰、安樂、韋后,包括我也不會。這是一代人的宿命,我只有奔赴。很遺憾沒能陪你走到那天,躺在一張溫暖的榻上,你抱著我,安靜地闔上雙眼。我是為了你我所愛的天下而死,是為了李唐為了蒼生,與韋逆同歸於盡。如果這能安慰你的心,我很欣慰。死亡就是我最後的遺言,與最高的豐碑。
離開便離開,死去成空,不必為我做什麼。記住了,照顧好自己。如果出現別的人,就去尋你的新生活,不要緊緊抱著過去,固執地墜入深淵。
月兒,我們看不到千年以後的事,但我相信,那時候,一切都會不一樣。我堅信。如果可以,我希望攜你的手走過千年,看見女人們真正站起來,被尊重,與男人平起平坐的時代。必有千萬女子從織架,閨房,膳廚中站起,與男子並肩而立。即便命如螻蟻,依然向陽而生。女人可以正視權力與慾望,可以擁有自己的光輝。我想,那個時候,我們也可以站在陽光下牽手,光明正大受到世人的祝福。[R13]可惜我們看不到那一天了。
那時候,我們能掌握自己命運吧。我和你。
世上有多少人終其一生都沒有尋覓到命定之人,我卻在七歲那一年就遇見了。今生有幸遇見你,更有幸得到你的垂青。也許一個人的運氣的確是有限的,所以我們倆的路才走得如此艱難吧。
我先離開了。今生唯你。今生,也對不起你。若有來生,希望你能遇見一個真正能排除萬難,不顧一切,堅持愛你的上官婉兒,來配得上你所有的付出和愛。而不是現在這個。
願君人如其封,長守一世太平。
…………
……竊思彼時,吾與汝當執手與日下,為世所羨。痛矣哉,此景非吾儕可見。
世人多窮盡一生不見真命,吾幸甚垂髫之年便得。遇君乃此生大幸,更添得君垂憐,實為至幸之事。或人之運數有定,故你我困頓一生,不得彼此。吾往矣。今生唯君。今生亦負君。望君來生得逢良人,以慰赤誠之心,而非今之上官。
願君人如其封,長守一世太平。[R14]
手裡攥著的地方,還有一行落款。她知道那裡寫著什麼,卻小心翼翼,不忍打開。窗外日暮西沉,同神龍政變結束后的那天,一樣的紅日。洛陽白馬寺的鐘聲仍舊回蕩在耳邊,那天婉兒對她說:
「你要是做了皇帝,往後我的每一首詩,都歌頌你。」
「果真如此?」
「當然」。
太平托著腮,就這樣笑起來,眼波溫柔。
「要我做皇帝,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說話的時候,她眉梢眼角的笑意未減半分,「婉兒,做我的皇后吧。」
上官婉兒笑了起來。
「好。」她說。
指腹從側邊輕輕移去,一行字靜靜躺在那裡,不帶太多的技巧——「妻上官氏再拜頓首」。她看見,「妻」字下邊原本是「臣」字,又被墨筆圈去,上邊寫下「妻」。一筆一劃,那樣鄭重的字。用指尖反覆摩挲著,淚模糊了雙眼。
[R1]竇懷貞。
[R2]趙履溫。
[R3]仇鹿鳴先生的《上官婉兒之死及其平反》寫到:政變之起,雖以「今夕共立相王」為號召,仍舊以中宗之子李重茂為帝,並未將權力交給李旦。政變當夜,便下制敕百餘道,次日更以李隆基親信劉幽求為中書舍人,掌詔命;封李隆基為平王兼知內外閑廏,押左右廂萬騎,控制全部禁軍。同時大肆屠殺韋武宗屬,崔日用將兵誅諸韋於杜曲,襁褓兒無免者,武氏宗屬緣坐誅死及配流,殆將盡矣,甚至將韋皇后的屍體懸挂於市,株連之廣、手段之酷毒,為唐之前的宮廷政變中所未見。神龍三年(707)節愍太子的未遂政變中,韋后時代諸武勢力並不活躍,被株連其中實屬無辜。
當然,據本人觀點,武氏在毒殺中宗案中,其實發揮了不小的作用,所以不算完全無辜。而韋后一定要弒君的,否則政變殺她就是欺君罔上。皇帝無遺詔,她立的太子,也是最合法的繼承人。後面誇大她的作用,減少武延秀等人的參與跡象,與此不無關係。
[R4]《資治通鑒》記載:於是梟馬秦客、楊均、葉靜能等首,屍韋後於市。
[R5]經水芯大佬科普,唐代乃至以後的詔書,用的應該都是歐楷。
摘錄:後來也有顏體柳體,但歐楷被稱為「恭楷」,《紅樓夢》里,元春省親,寶玉他們寫的詩詞,都要太監用歐楷抄一遍,然後呈給元春看。古代正規場合,用的都是歐楷,特別是科舉考試,官方指定的。有個很重要的原因,歐楷的運筆章法極其嚴格,能練出控筆水平,學好了歐楷,再去學其他字體,非常容易掌握。褚遂良寫的聖旨,現存台北故宮博物院,是他自己的褚體。但阿武那會兒,褚遂良的楷書肯定不吃香。直到今天,歐楷依然是我國書法入門的大頭。從李世民起,歐陽詢就被安排在弘文館教習書法。我記得婉兒的爺爺上官儀,應該是認識歐陽詢的。只不過上官儀入弘文館是小年輕,那會兒歐陽詢已經成名很久了。現在晉江文,動不動就是簪花小楷……無語了。簪花是閨房裡用的,只有很親近的人,而且是平輩之間的女人,用來襯托女孩有文化。
[R6]我許久沒上語文課了,現在古文就這水平,的確不太行。後面就用現代文代替了,能力有限,輕噴。
[R7]感覺這篇遺言,就像在訴說太平如何一步步把婉兒推向死亡。太平會有多傷心、多自責,永遠不能原諒自己。
[R8]所以你知道重陽為啥叫重陽了吧。
[R9]其實本小說的主旨很大的部分,是在討論男女兩性關係和女權,沒想到吧!我也沒想到……(bushi)這個題材很敏感,容易被罵。本來還有這麼一段,後來覺得放進去太違和,就刪掉了。覺得可惜就放在批註里:
為什麼男子是三妻四妾,而女子是三從四德?其實這世界上真有無形的手,即所謂天道(客觀規律)掌控。物質決定意識,只要農業還為根本,種田還需要身強力壯的男人,女人掌權就是天方夜譚。男人為了保證承繼家業的後代是自己的孩子,必須強調女人三從四德。客觀規律,不是幾個女人或一群女人能左右的東西。兩性關係會根據生產力關係進行修正。男女平等不是憐憫和施捨,一個高度剝削女性的社會,絕大多數男人也會遭殃。歧視是需要成本的,在兩性關係里,歧視女性的成本在於,男性必須擔負起更多本不必要的責任。一個高度發達的社會,想要為所有人好,必將走向平等。所以,匱乏才是問題的核心,只要我們假以時日,等到豐衣足食那一天,就是真正實現平等的一天。
[R10]好像是《紅裙壓金刀》還是《浣花洗長纓》的歌曲評論化用,不過我做了很多修改。
[R11]這是講解員河森堡的名言。
[R12]出自《莊子大宗師》。
[R13]那一天終究還是沒有來到,我只能相信,假以時日,有生之年吧。
[R14]寫現代文有點齣戲,古文功底我又一般般。本人只有九年義務教育和三年不義務教育的底子,好久了還沒時間去豐富自己學詩。也為了不賣弄也不太晦澀,古體有些地方也做了現代文化修改,算是古言白話。大家體諒一下,駢文實在寫不了,怕自己禿了還被罵太不值當。畢竟我原來給自己的定位受眾不是圈內大神,而是磕CP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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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章快八千字了,主要是信件不好從中間斷開。經歷了電腦進水,無法修復,作者江明空萬念俱灰,決定棄坑。她的忠實讀者兼寫手Rivulet十分不舍,最終自己為其續寫。就這樣,命途多舛的一章終於誕生……(胡扯完畢,電腦是真壞了)
終於到了公主三年守寡時間,這段沒有我CP同框的日子,不知道大家是想很快水過去,掛檔提速直接到番外的HE開車呢,還是想看看我對那三年政局的見解和描寫?。總想著快點寫完,到現在,有點捨不得了。誒,大概不多久就完結了吧。不知道,那時候,會不會想念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