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七章 重歸故地(2)
林偃月醒來后的第二日下午,柳雙雙走進房間,就見林偃月沒有在床上休息,而是披了一件外衫正站在窗邊,目光落在窗外的景色上。
柳雙雙停在林偃月身後,就那樣看著林偃月的背影。
春風撲簾,盪在寬闊空蕩的房間里,發出輕微的聲響,寂寥而落寞。
林偃月身上的外衫十分寬大,一直拖到地上,顯得披衣而立的人纖瘦單薄、弱不勝衣,逆著窗外明亮的光線,一身白衣隨風輕舞,空靈而透明。
那背影分明是亭亭的、裊裊的,那般柔弱,卻給人一種無堅不摧的感覺,彷彿絕世獨立、遠離紅塵。
剎那之間,柳雙雙只覺得時光流轉,她彷彿看到了另一個人的身影,一樣的絕世獨立,一樣的蕭瑟寂寞。
柳雙雙走進來時,身後還跟著好幾個婢女。柳雙雙往前走了幾步,對林偃月道:「我先讓婢女們整理東西,等明日聽雨樓那邊收拾好了,就可以搬過去了。」
林偃月聽罷,目光依舊落在窗外,淡淡地道:「好。」
林偃月醒來那日,便說不住飛羽館,要搬到聽雨樓去。
聽雨樓位於萬葉台西面臨近懸崖的地方,是遠離其他建築的一個兩進院子,院子西面是一座七層高的閣樓,站在最上面的一層,可以俯瞰平仲山下整個千音閣。
但是,林偃月要搬去聽雨樓,不是因為那邊安靜少人,也不是因為喜歡登高眺望。
聽雨樓曾是書齋,顧檐梅成為閣主之後,便獨自一人搬到了聽雨樓。再後來,林偃月也搬到了聽雨樓中,在那裡度過了她生命最快樂、也最痛苦的九個月。
九個月後,萬葉台所有的一切都毀於那場大火,唯有聽雨樓所在的那座獨立院子幸免於難,謝凌風成為閣主后就將那裡廢棄,所以還保留了當年模樣,真真實實地殘留著屬於顧檐梅的氣息。
林偃月原是一直站在窗邊,聽見柳雙雙和婢女們的腳步聲,突然快步向一旁走去,然後猛地打開了柜子,向柜子的最下面看去。但是,那裡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
從前,那個柜子里放著一個梨木的匣子,曾經是她的百寶箱,其中一半都是當年顧檐梅送給她的禮物。以前伺候她的婢女也只見過那個匣子,不曾見過匣子里放的東西,自然也就無法復原了。
這時,有婢女走過來小聲問柳雙雙道:「柳姑娘,這個要帶走嗎?」
那婢女手裡拿著一件狐裘披風,是她們昨日從馬車裡拿來的,因為看起來是男人用的,一時也拿不定主意,故而來問柳雙雙。
淡淡檀香味飄到鼻尖,柳雙雙小心地將那披風接過來,走過去問林偃月道:「月使,這件披風可要帶過去?」
林偃月看著柳雙雙,眸光深邃:「雙雙似乎很喜歡這件披風?」
柳雙雙嫵媚一笑,道:「曾經,一把蕭堂主用過的普通扇子,無字無畫,在西洲城裡就賣到了白銀二百兩,足夠一般的小戶人家過十年好日子了。蕭堂主的這件披風,也不知有多金貴。」
林偃月聽罷,淡淡地道:「那便拿過去吧。」說罷,已經轉身走回床邊,合衣躺下了。
翌日午後,林偃月由一大群婢女簇擁著,從飛羽館往聽雨樓走去。
當林偃月到達聽雨樓時,樓外早已站了兩排女弟子,鵝黃色的衣衫,淺碧色的劍鞘,排成長長的隊伍。
見林偃月出現,眾人紛紛單膝跪地,脆生生的聲音連成一片:「參見月使。」
林偃月拿眼掃過去,俱是十四五歲的年紀,含苞未放,鮮活又明麗。
林偃月的唇邊露出一個淺淺的笑意,一步步向前走去,最後終於停在樓下,抬頭仰望那座高高的閣樓。
過了很久,林偃月才低下頭來,正要向樓中走去,卻觸到了站在旁邊的一個女弟子的目光——滿是好奇,卻又帶著躲閃。被林偃月發現后,那女弟子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林偃月看著跪在自己面前瑟瑟發抖的少女,慢慢走到了她的面前,蹲下身問道:「怎麼,你怕我?」
林偃月的聲音已經是難得的溫柔,但那少女卻只是瑟瑟發抖,過了半晌才用顫抖的聲音道:「不……屬下……」囁嚅了半天,終於低伏在地上,「月使恕罪。」
林偃月又問了一句:「你怕我什麼?」林偃月其實只是好奇,她本來以為整個世界都已經將自己遺忘。
那少女抖得更加厲害了,口中喃喃地重複著:「月使饒命……」
林偃月兀自笑了一下:「我有那麼可怕么?」
她自小練劍,被教導俠義,卻在十四歲就已經手染鮮血、滿身惡名。
可誰不想在那個年紀,穿鵝黃衫子,活得乾乾淨淨呢?
林偃月唇邊笑意更深,慢慢站起身來,向樓中走去。
柳雙雙看林偃月的神色,對身後的婢女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們先留在樓下,然後看著林偃月一個人慢慢向樓上走去。
樓中林偃月只讓人簡單打掃,絕對不許改變房間中的陳設和物件,最後兩層更是不讓人穿鞋上去。
此時,林偃月只穿著襪子,走上了最後一級樓梯,然後終於站在了那間房間的門口。
林偃月將手撫上門框,卻遲遲沒有推開門。半晌后,林偃月的身體貼著門框,終於慢慢跪坐到了地上。
楠木的格扇,裙板上浮雕著鹿、仙鶴、椿樹、花草,一起組成「鹿鶴同春」的圖案,諧音「六合同春」,六合是天地四方,六合同春便是天下皆春、萬物欣榮,亦是年華永駐、平安吉祥、福壽綿延……
林偃月的指尖落在那寓意美好的紋樣上,顫抖著一點點劃過,剎那之間就已經淚流滿面。
她閉上眼,彷彿可以看見門后的場景——
房間內鋪了細密的竹席,顧檐梅倚著門框坐在廊下,手裡拿著一本書,書頁在風裡微微翻卷,目光卻落在了廊外,那裡山河萬里、天高雲淡,而那逆著光線的側顏,輪廓乾淨透明,像一幅精細描摹的工筆畫,繁簡疏密、濃淡深淺,自成千種韻味、萬般風流。
九年前的那個夜晚,如果她沒有推開這扇門,顧檐梅是不是就可以按照他選擇的道路死去?而他們剩下的所有人,是不是也就可以按照顧檐梅給他們留下的道路幸福地走下去?
可她推開了這扇門,撞破了那個秘密,於是所有的一切都萬劫不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