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書寫法
八月三十日北平報載法院覆審劉景桂逯明案,有逯明的一節供詞極妙,讓我把他抄在後邊:
「問,你給她的信內容不明白的地方甚多,以十月二十五日十一月三十日信看來,恐怕你們另有什麼計劃。
答,愛情的事,無經驗的人是不明白的,普通情書常常寫言過其實的肉麻話,不如此寫不能有力量。」
據報上說逯君正在竭力辯明系女人誘惑男人,卻又說出這樣的老實話來,未免稍有不利,但對於讀者總是很有意思,可感謝的一句話。有經驗的人對於無經驗的有所指教,都是非常有益的,雖然有時難免戳穿西洋鏡,聽了令人有點掃興。戀愛經驗與宗教經驗戰爭經驗一樣地難得,何況又是那樣深刻的,以致鬧成事件,如世俗稱為「桃色慘案」,—順便說一句,這種名稱我最不喜歡,只表示低級趣味與無感情而已,劉荷影案時有「留得殘荷聽雨聲」的小標題,尤其不愉快。閑話休提,我只說,犯罪就是一種異常的經驗,只要是老實地說話,不要為了利害是非而歪曲了去感傷地申訴或英雄地表演,於我們都有傾聽的價值。日本有古田大次郎要為同志大杉榮復仇,殺人謀財,又謀刺福田大將未成,被捕判處死刑,不上訴而就死,年二十五,所著有《死之懺悔》,為世人所珍重,其一例也。
逯君關於情書的幾句話真可謂苦心之談,不愧為有經驗者。第一,這使人知道怎麼寫情書。言過其實地說肉麻話,或者覺得不大應該。然而為得要使情書有力量,卻非如此不可。這實在是一條兵法,看過去好像有一股冷光,正如一把百鍊鋼刀,捏在手裡,你要克敵制勝,便須得直劈下去。古人云,鴛鴦綉出從君看,莫把金針度與人。今卻將殺手拳傳授與普天下看官,真可謂難得之至矣。第二,這又使人知道怎麼看情書。那些言過其實的肉麻話怎麼發落才好?既然知道是為得要有力量而寫的,那麼這也就容易解決了,打來的一拳無論怎麼凶,明白了他的打法,自然也有了解法。有這知識的人看那有本領的所寫的情書,正是所謂「燈籠照火把」,相視而笑,莫逆於心,結果是一局和棋。我只挂念,逯君情書的受信人不知當時明白這番道理否?假如知道,那麼其力量究竟何如,事件的結果或當如何不同,可惜現在均無從再說也。
我在這裡並不真是來討論情書的寫法及其讀法,看了那段供詞我覺得有趣味的乃因其可以應用於文學上也。竊見文學上寫許多言過其實的肉麻話者多矣,今乃知作者都在寫情書也。我既知道了這秘密,便於讀人家的古今文章大有幫助,雖然於自己寫文章沒有多少用處,因為我不曾想有什麼力量及於別人耳。(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