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小者之聲

幼小者之聲

柳田國男的著述,我平時留心搜求,差不多都已得到,除早年絕板的如《后狩詞記》終於未能入手外,自一九〇九年的限定初板的《遠野物語》以至今年新出的增補板《遠野物語》,大抵關於民俗學的總算有了。有些收在預約的大部叢書里的也難找到,但從前在兒童文庫里的兩本《日本的傳說》與《日本的故事》近來都收到春陽堂的少年少女文庫里去,可以零買了,所以只花了二三十錢一本便可到手,真可謂價廉物美。又有一冊小書,名為「幼小者之聲」,是玉川文庫之一,平常在市面上也少看見,恰好有一位北大的舊學生在玉川學園留學,我便寫信給他,聲明要敲一竹杠,請他買這本書送我,前兩天這也寄來了。共計新舊大小搜集了二十五種,成績總算不壞。

《幼小者之聲》不是普通書店發行的書,可是校對特別不大考究,是一個缺點,如標題有好幾處把著者名字都錯作柳田國夫,又目錄上末了一篇《黃昏小記》錯作黃昏小說。這是「菊半截」百六頁的小冊子,共收小文六篇,都是與兒童生活有關係的。柳田的作品里有學問,有思想,有文章,合文人學者之長,雖然有時稍覺有艱深處,但這大抵由於簡練,所以異於塵土地似乾燥。第三篇題曰「阿杉是誰生的」,(Osugitarenoko?寫漢字可雲阿杉誰之子,但白話中兒子一語只作男性用,這裡阿杉是女性名字,不能適用,只好改寫如上文。)注云旅中小片,是很短的一篇,我讀了覺得很有意思。其首兩節云:

「驛夫用了清晨的聲音連連叫喚著走著,這卻是記憶全無的車站名字。一定還是備后地方,因為三原絲崎尚未到著。揭起睡車的窗帘來看,隔著三町路的對面有一個稍高的山林,在村裡正下著像我們小時候的那樣的雨。說雨也有時代未免有點可笑,實在因為有山圍著沒有風的緣故吧,這是長而且直的,在東京等處見不到的那種雨。木柵外邊有兩片田地,再過去是一所中等模樣的農家,正對這邊建立著。板廊上有兩個小孩,臉上顯出玩耍夠了的神氣,坐著看這邊的火車。在往學校之前有叫人厭倦地那麼長閑時間的少年們真是有福了。

火車開走以後,他們看了什麼玩耍呢?星期日如下了雨,那又怎樣消遣呢?我的老家本來是小小的茅草頂的房子,屋檐是用杉樹皮蓋成的。板廊太高了,說是於小孩有危險,第一為我而舉辦的工事是粗的兩枝竹扶欄,同時又將一種所謂竹水溜掛在外面的檐下,所以看雨的快樂就減少一點了。直到那時候,普通人家的屋檐下都是沒有竹水溜的,因此檐前的地上卻有檐溜的窟窿整排的列著。雨一下來,那裡立刻成為盆樣的小池,雨再下得大一點,水便連作一片的在動。細的沙石都聚到這周圍來。我們那時以為這在水面左右浮動的水泡就叫作檐溜的,各家的小孩都唱道:檐溜呀,做新娘吧!在下雨的日子到村裡走走,就可以聽見各處人家都唱這樣的歌詞:

檐溜呀,做新娘吧!

買了衣櫥板箱給你。

小孩看了大小種種的水泡迴轉動著,有時兩個挨在一起,便這樣唱著賞玩。凝了神看著的時候,一個水泡忽然拍地消滅了,心裡覺得非常惋惜,這種記憶在我還是幽微地存在。這是連笑的人也沒有的小小的故事,可是這恐怕是始於遙遠的古昔之傳統的詩趣吧。今日的都市生活成立以後這就窣地斷掉了,於是下一代的國民就接受不著而完了。這不獨是那檐溜做新娘的歷史而已。」這文章里很含著惆悵,不只是學問上的民俗學者的關心,怕資料要消沒了,實在是充滿著人情,讀了令人也同樣地覺得惘然。《黃昏小記》也是很有意思的小文,如頭幾節云:

「這是雨停止了的傍晚。同了小孩走下院子里去,折了一朵山茶花給他,葉上的雨點嘩啦嘩啦落在臉上了。小孩覺得很是好玩,叫我給他再搖旁邊的一株楓樹,自己去特地站在底下,給雨淋濕了卻高聲大笑。此後還四面搜尋,看有沒有葉上留著雨水的樹。小兒真是對於無意味的事會很感興趣的。

我看著這個樣子便獨自這樣的想,現在的人無端地忙碌,眼前有許多非做不可的和非想不可的事。在故鄉的山麓寂寞地睡著的祖父的祖父的祖父的事情,因為沒有什麼關係了,也並不再想到,只簡單地一句話稱之曰祖宗,就是要去想,連名字也都不知道了。史書雖然盡有,平民的事迹卻不曾寫著。偶然有點余留下來的紀錄,去當作多忙的人的讀物也未免有點太煩厭吧。

想要想像古昔普通人的心情,引起同情來,除了讀小說之外沒有別的方法。就是我們一生里的事件,假如做成小說,那麼或者有點希望使得後世的人知道。可是向來的小說都非奇拔不可,非有勇敢的努力的事迹不可。人愛他的妻子這種現象是平凡至極的。同別的道德不一樣,也不要良心的指導,也不用什麼修養或勉強。不,這簡直便不是道德什麼那樣了不得的東西。的確,這感情是真誠的,是強的,但是因為太平常了,一點都不被人家所珍重。說這樣的話,就是親友也會要笑。所以雖然是男子也要哭出來的大事件,幾億的故人都不曾在社會上留下一片紀錄。雖說言語文章是人類的一大武器,卻意外地有苛酷的用法的限制。若是同時代的鄰人的關係,互相看著臉色,會得引起同情,這樣使得交際更為親密,但如隔了五百年或一千年,那就沒有這希望了,只在名稱上算是同國人,並不承認是有同樣普通的人情的同樣的人,就是這樣用過情愛的小孩的再是小孩,也簡直地把我們忘卻了,或是把我們當作神佛看待,總之是不見得肯給我們同等待遇就是了。

假如有不朽這麼一回事,我願望將人的生活里最真率的東西做成不朽。我站在傍晚的院子里想著這樣的事情。與人的壽命共從世間消滅的東西之中,有像這黃昏的花似地美的感情。自己也因為生活太忙,已經幾乎把這也要忘懷了。」這裡所說的雖是別一件事,即是古今千百年沒有變更的父母愛子之情,但是惆悵還同上邊一樣,這是我所覺得最有意思的。柳田說古昔的傳統的詩趣在今日都市生活里忽而斷絕,下一代的國民就接受不著了事。又說平常人心情不被珍重紀錄,言語文章的用法有苛酷的限制。這都包孕著深厚的意義,我對於這些話也都有同感。也有人看了可以說是舊話,但是我知道柳田對於兒童與農民的感情比得上任何人,他的同情與憂慮都是實在的,因此不時髦,卻並不因此而失其真實與重要也。(十月廿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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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竹雜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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