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
郝蘭皋《曬書堂詩鈔》卷下有七律一首,題曰:
「余家居有模糊之名,年將及壯,志業未成,自嘲又復自勵。」詩不佳而題很有意思。其《筆錄》卷六中有模糊一則,第一節云:
「余少小時族中各房奴僕猥多,后以主貧漸放出戶,俾各營生,其游手之徒多充役隸,余年壯以還放散略盡,顧主奴形跡幾至不甚分明,然亦聽之而已。余與牟默人居址接近,每訪之須過縣署門,奴輩共人雜坐,值余過其前,初不欲起,乃作勉強之色,余每迂道避之,或望見縣門低頭趨過,率以為常,每向先大夫述之以為歡笑。吾邑濱都宮者丘長春先生故里也,正月十九是其誕辰,游者雲集,余偕同人步往,未至宮半里許,見有策驢子來者是奴李某之子曰喜兒,父子充典史書役,邑人所指名也,相去數武外鞭驢甚駛,仰面徑過。時同游李趙諸子問余適過去者不識耶?曰,識之。騎不下何耶?曰,吾雖識彼,但伊齒卑少更歷,容有不知也。后族中尊者聞之呼來詢詰,支吾而已。又有王某者亦奴子也,嘗被酒登門喧呼,置不問。由是家人被以模糊之名,余笑而頷之。」清朝乾嘉經師中,郝蘭皋是我所喜歡的一個人,因為他有好幾種書都為我所愛讀,而其文章亦頗有風致,想見其為人,與傅青主顏習齋別是一路,卻各有其可愛處。讀上文,對於他這模糊的一點感到一種親近。寒宗該不起奴婢,自不曾有被侮慢的事情,不能與他相比,而且我也並不想無端地來提倡模糊。模糊與精明相對,卻又與糊塗各別,大抵糊塗是不能精明,模糊是不為精明,一是不能挾泰山以超北海,一則不為長者折枝之類耳。模糊亦有兩種可不可,為己大可模糊,為人便極不該了,蓋一者模糊可以說是恕,二者不模糊是義也。傅青主著《霜紅龕賦》中有一篇《麧小賦》,末云:
「子弟遇我,亦云奇緣。人間細事,略不謱。還問老夫,亦復無言。倀倀任運,已四十年。」後有王晉榮案語云:
「先生家訓雲,世事精細殺,只成得好俗人,我家不要也。則信乎,賢父兄之樂,小傅有焉。」可見這位酒肉道人在家裡鄉里也是很模糊的,可是二十多年前他替山西督學袁繼咸奔走鳴冤,多麼熱烈,不像別位秀才們的躲躲閃閃,那麼他還是大事不模糊的了。普通的人大抵只能在人間細事上精明,上者注心力於生計,還可以成為一個好俗人,下者就很難說。目前文人多專和小同行計較,真正一點都不模糊,此輩雅人想傅公更是不要了吧?
《曬書堂文集》卷五有《亡書失硯》一篇云:
「昔年余有《顏氏家訓》,系坊間俗本,不足愛惜,乃其上方空白紙頭余每檢閱隨加箋注,積百數十條,後為誰何攜去,至今思之不忘也。又有仿宋本《說文》,是旗人織造額公勒布捐資摹刊,極為精緻,舊時以余《山海經箋疏》易得之者,甚可喜也,近日尋檢不獲,度亦為他人攜去矣。司空圖詩,得劍乍如添健仆,亡書久似憶良朋,豈不信哉。居嘗每恨還書一痴,余所交遊竟絕少痴人,何耶。又有蕉葉白端硯一方,系仿宋式,不為空洞,多鴝鵒眼,雕為懸柱,高下相生,如鍾乳垂,頗可愛玩,是十年前膠西劉大木椽不遠千餘里攜來見贈,作匣盛之,置廳事案間,不知為誰攫去,后以移居啟視,唯匣存而已。不忘良友之遺,聊復記之。又余名字圖章二,系青田石,大木所鐫,或鬻於市,為牟若洲惇儒見告,遂取以還,而葉仲寅志詵曾於小市鬻得郝氏頓首銅印,作玉箸文,篆法清勁,色澤古雅,葉精金石,雲此蓋元時舊物,持以贈余,供書翰之用,亦可喜也。因念前所失物,意此銅印數十年後亦當有持以贈人而復為誰所喜者矣。」這裡也可以見他模糊之一斑,而文章亦復可喜,措辭質樸,善能達意,隨便說來彷彿滿不在乎,卻很深切地顯出愛惜惆悵之情,此等文字正是不佞所想望而寫不出者也。在表面上雖似不同,我覺得這是《顏氏家訓》的一路筆調,何時能找得好些材料輯錄為一部,自娛亦以娛人耶。郝君著述為我所喜讀者尚多,須單獨詳說,茲不贅。
附記
模糊今俗語云麻糊,或寫作馬虎,我想這不必一定用動物名,還是寫麻糊二字,南北都可通行。(十一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