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烏夜啼第五折下
長秋宮正殿之中,韋皇后是在殿外宮人們手忙腳亂的跑動聲中驚醒的。她在照例揚聲喚了數聲心腹女官卻全然得不到回應后,腦海之中才猛地清醒了起來。
韋皇后迅速地起身整理了一番儀容,又略微揚聲呼喚了一聲,那名心腹女官這才急匆匆地趨步走入殿中俯身行禮,言語之間頗為驚惶:「殿下,宮人騷亂難以遏止,故而方才不曾聽見,還請降罪。」
韋皇后擺了擺手:「罷了,你且告訴我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還有,廉貞去了何處?」
「聽聞……聽聞是有叛軍攻破了閶闔門,只是那時候宮人們已亂了陣腳,派出去查探的也早就不見了蹤影,因而這些也都無從求證。」那名心腹女官穩了穩心神,顫聲道,「而廉貞大人……出事前她便說察覺到了些許異常,打算去含章殿及閶闔門確認一番……至今未歸。」
「知道了,你——」
韋皇后的話還未說完,便聽得殿門處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而後便是玉衡的聲音:「殿下可還安好?」
「下去吧。」韋皇后瞥了心腹女官一眼,神色似是放鬆了些許。後者忙不迭地謝恩後起身跑了出去,險些與步入殿中的玉衡迎面相撞。
玉衡趨步走入殿中,向著韋皇后簡單地一行禮,便簡短地說了起來:「殿下,趙王的私軍糾集叛變的殿中郎將,此刻已然破開閶闔門抵達了含章殿,因有先頭小隊已向長秋宮進發,屬下也不敢逗留過久。」
「他不敢對陛下做什麼的,不過……」韋皇后說到此處,音調冷然,「系狗當系其頸,本宮這一次卻是反系其尾了。」
「若是如此,他們的目的豈非……」玉衡一副驚訝而擔憂的模樣,「殿下可有何應對之策?」
「你不逃?」韋皇后心下大感不妙,卻仍舊是不動聲色,似笑非笑地看著玉衡。
「若只是在今晚躲藏苟活,那自然是簡單。」玉衡恭敬地低著頭,語氣頗為懇切,「趙王想必不會留屬下的活路,但殿下不同——說到底,屬下也不過是想好好活著。」
「倒是誠懇之言。」韋皇后輕笑一聲,而後便已然舉步向著長秋宮正殿的側門走去,「既然趙王的叛軍已逼近此處,本宮自不會束手就擒——待出了洛陽宮后,便可召集衛尉寺並中領軍中護軍勤王。」
「但宮門已然……」
「隨本宮來便是,這一路也正需要你的護衛。」
玉衡瞥見了韋皇后急急走出大殿的背影,不覺冷冷地牽了牽唇角,而後舉步追了上去:「屬下萬死不辭。但為掩人耳目,可否請殿下權且屈尊做尋常宮人的打扮?」
韋皇后的腳步頓了頓,沉默片刻之後便頷首同意:「你倒是考慮周到。」
話雖如此,最終也仍是由玉衡去取來了宮人的衣物勉強為韋皇后穿戴整齊,而後又將她的髮髻首飾等也一併簡化,這才扶著她離開了長秋宮的大殿。
時近中夜,那墨色中透著殷紅的夜空終於淅淅瀝瀝地落下了冷雨,打濕了四下奔逃躲藏的宮人們的衣衫,留下一身濕冷。
玉衡依照韋皇后所指引的方向,一路護著她冒雨向著金墉城跑去。此刻幾乎已被雨水淋透的韋皇后看起來頗為狼狽,遠看來倒也與其他逃散的宮人並無太大分別。
「廉貞,本宮會去金墉城裡開啟閑置多年的密道,密道的出口便在西北郊華林苑左近。」韋皇后一面跑動著,一面低聲吩咐,「到時金墉城中的瘋婦多半會因無人看管而四處遊盪,你為本宮擋下她們便是。」
「殿下放心。」玉衡回望了一眼長秋宮的方向,隱隱見得有層層的甲胄被長秋宮殘存的燈火映得發亮,心中難免一陣后怕,「他們已到了長秋宮,殿下快走!」
一列列的士兵攜著夜雨也澆不滅的劍器金戈之聲,沖入了早已無人主事一片混亂的長秋宮之中。
雨勢越發地滂沱起來,被澆滅了燭焰的宮燈在檐下飄轉回蕩,猶如一隻只被禁錮在偌大宮殿中的幽魂。
金墉城在這樣一個充斥著陰風與冷雨的夜晚透露出了尤甚於往常的幽暗與壓抑。韋皇后摸著一側的牆壁勉強地辨認著各處院落,而玉衡則警惕地守在她的身側,觀察著周圍的動靜。
「在這裡。」韋皇后低低地說了一句,推開了一間破舊殿宇的大門。
玉衡立即跟上了她,在走入殿內后又小心地將殿門虛掩起來,再轉頭看時,已見韋皇后取過一支只剩下小半截的蠟燭勉強點亮,借著黯淡的光芒摸到了一處牆壁前。
這蠟燭能夠照亮的範圍十分有限,玉衡只勉強能夠看清一些腐朽或是破爛的木質用具。只是這裡的器具雖十分破爛,倒也不曾蒙上太厚的灰塵,她豎起手指試探性地抹了一下木案桌的一角,若有所思。
此刻殿內一片死寂,而殿外雨聲潺潺。
那邊韋皇后正沿著牆壁摸索著機關所在,手指卻猛然間觸到了一處十分怪異的柔軟凸起。她有幾分疑慮地將蠟燭移過去,卻在還不及看清時便已被一個宛如枯樹皮般的手緊緊握住。
韋皇後到底也算是見過些風浪,她蹙著眉頭掙扎著後退了一步,沉聲喚道:「廉貞!」
而那枯樹皮般的女人已然尖利地怪笑著,向著韋皇后撲了上來。她的指甲長得如鷹爪一般,臉上的皮膚已如老人一般脆弱發硬,又縱橫著條條溝壑,看來十分可怖。
然而她還不及將韋皇后撲倒,便已被玉衡從斜里一掌劈在了後頸之上,頓時便如失去了主人的傀儡一般倒在了一邊。
「殿下受驚了,但此處當真是不宜久留。」
玉衡一面說著,一面忙裡偷閒地瞥了一眼那個「人」,只見她的五官出皆是只剩下了一個個幽深的黑洞,黑洞周遭是凌亂的刀刻痕迹,也難怪方才連韋皇后也有一瞬被嚇到。
「無妨,本宮已尋到了機關。」
韋皇后話音剛落,玉衡便聽得一陣沉沉的聲響,而後一處密道的門便在旋轉過了一般的牆壁后顯現出來。
殿外隱隱地有了嘈雜的人聲。
「快走!」
兩人的身影隱沒在了密道的黑暗之中,而那牆壁不多時也重新轉了回去,不留痕迹。
……
沈硯卿側耳聽著漸漸變大的雨聲,抬手接過了下屬手中的信件,卻並不急於翻閱:「慢慢說,這是怎麼一回事?」
「方才我們在修繕那處破損的窗戶之時,忽而便有一支箭直直地釘在了窗欞之上。我們派了人手出門去搜尋,但並未發現可疑之人。我發現這箭上帶了一封信,便趕忙拿來了。」
「那處窗戶修補得如何?」沈硯卿聽罷,心中也大致有了猜測。
「已經修繕完畢。不知沈先生接下來有何吩咐?」
「去寧叔那裡待命,帶上武器。」
「是。」
待得那名下屬離開了此處,沈硯卿才不緊不慢地將這張摺疊妥帖的信紙小心地展開。
風茗一時按捺不住,便也湊上去快速瀏覽過了信中的話語,看完后不覺心生疑惑:「也只是將方才那人的話重複了一番,言辭倒是頗為懇切……這究竟是何用意?」
「不止如此。」沈硯卿緊緊抿著唇垂眸看了許久,才開口道,「這是陸寺卿的字跡,末尾的印鑒也是他的。」
「什麼?」風茗心中一驚,「是他被人脅迫,還是……」
「……」沈硯卿逐字逐句地端詳著那封信,一時不語。
風茗見他不答,也唯有試探性地輕聲開口:「先生?」
「風茗,你看。」良久,沈硯卿不著痕迹地嘆了一口氣,指著信上末尾處的印鑒。
「這印鑒上寫的是……」風茗努力地辨認了片刻,很快便覺察出了不對之處,「印鑒是反蓋的?這……」
「是我們昔年約定的暗號之一,反蓋印鑒,便意味著——事態緊急,行事布局無需顧及他的生死。」沈硯卿說到此處,無意識地攥緊了那張信紙,眸光沉沉,輕哼一聲,「世上哪有這樣一心求死的人?」
風茗聽得此言,心中已然明白了過來:「先生這是……想去赴約?」
「只是在我看來,他們扣下的終究是無辜之人。枕山樓只需做好布置,即便沒有我也能夠如常運作,但人命畢竟不同。」沈硯卿說到此處,忽而自嘲似的笑了笑,「你一定會覺得,我真是一個自私的人,對不對?」
「……不會。」風茗怔了怔,很是認真地答道,「如先生所言,枕山樓的運轉並不只依賴於一人,但那些人,看起來是非得將你逼出不可。」
她略微停頓了片刻后,語調堅定地說道:「枕山樓這裡,我可以為先生分憂。」
風茗說完了這些,目光很有些複雜地凝眸看著沈硯卿。他的神色幾經變幻后,終究還是在一聲嘆息中應允了下來,琥珀般的眸子似是第一次地黯淡了幾分:「儘力便好,等我回來。」
她微微頷首算作默認,目送著沈硯卿轉身走出了自己的視線,這才呢喃似的輕嘆一聲:「其實我希望先生不要再回來了……枕山樓也是同樣的死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