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烏夜啼第六折上
廷尉寺中反常的燈火早已滅去,黑沉得如玄鐵般靜佇的樓台之間,唯有廷尉寺正堂的一點孤燈伶仃飄搖,好似驚濤駭浪之間的一葉孤帆。
陸秋庭此刻便端坐在正堂內的案桌前,素來沉而冷的目光注視著燭台上跳動的火焰,不知在思索著什麼。
燭台上的一點火焰搖曳著漸漸地黯淡了下去,在倏忽地一顫過後,結出了一朵燈花。蠟油爆裂的輕響似又在正堂之中激起了幽遠而又微末的回聲,在屋外連綿如鐵騎交鳴般的雨聲襯托下,便顯得尤為空寂。
他循聲瞥了一眼蠟燭上的燈花,半晌無奈地輕嘆了一聲,取過一旁的硃筆,打算用筆桿的上端將燈花挑落。
正當筆桿即將觸到那朵燈花之時,側面的窗欞輕聲一響。
陸秋庭幾乎是立刻便警惕地偏過臉循聲看了過去,卻見一個天青色的身影正帶著窗外新鮮乾淨的雨水氣息,輕巧地跳入窗來,正落腳在他的案桌前。
「你來這裡做什麼?」陸秋庭看清來人後,不覺暗暗地握緊了袖中的手,微微蹙眉,語氣分明便是在質問。
「難道不是受你所邀?」沈硯卿站定后便順勢上前一步,一面抬手按住了對方的手腕阻止了陸秋庭起身的動作,一面故作譏諷地輕笑一聲。說罷后,他又暗示似的飛速地眨了眨眼。
「看來你都猜到了。」陸秋庭仍舊是鎖著眉頭,另一手將那硃筆重又放回了筆架之上,末了,他的手指又似有意無意地在印鑒之上停了停。
「自然。」沈硯卿雖是這樣說著,卻反倒是不著痕迹地搖了搖頭,原本按在對方腕間的手輕輕地握了握,苦笑著又說出了不知真假的後半句話,「你可真是個騙子啊……」
陸秋庭的手不覺僵了僵,還不及開口再說什麼,正堂的大門已然被人「砰」地猛然推開。
「不知二位敘舊敘得可還開心?」
數十名風城打扮的蒙面人簇擁著一名戴著風帽不辨面目的男子,很是浩浩蕩蕩地走了進來。
「原來正主在這裡呢。」沈硯的放開手轉過身來,琥珀色的雙眸微微眯起,透露出些許審視與謹慎來,語調卻是在笑意中仍帶著幾分譏諷,「我倒是很好奇,閣下究竟有何貴幹,需得如此大費周章地將我引來?」
「以公子的才智,豈會猜不到?」男子哂笑著反問了一句,「不過……看起來枕山樓連對手究竟是什麼人,都還弄不明白呢。」
沈硯卿不自覺地挑了挑眉,背地裡卻是握緊了背在身後的手,暗暗地向後退了半步。他沉默了片刻,終是笑了起來:「是啊,原本還頗為迷惘,只不過眼下,卻是一切都再明了不過了。」
「哦?」
沈硯卿牽起了唇角,言辭譏誚:「真想不到竟會是您啊……不過仔細想來,能夠令趙王心甘情願合作的,確實也只有您了。」
「應嵐公子還真是氣定神閑,倒也不愧是這些年來能三番五次壞了我計劃的人。」男子冷笑了一聲,似乎並不以為意,「真希望當你醒悟了此刻的局勢之後,還能夠像這樣笑出來。」
「願聞其詳。」
「怎麼,不好奇你的故交為何在此?不擔心你的那位九小姐是否能安然回去?」
「見到您之後,一切問題自是迎刃而解。」沈硯卿這樣說著,不動聲色地用背在身後的手輕敲了一下桌面,「不過您能對我的行事風格如此了如指掌,還真是令人榮幸——但我也敢賭,你不會妄動九小姐。」
「不會妄動,也並不代表我便會放任她就此北上。至於所謂的了解……這句話公子應當對身後的這位故人說才是。」男子說著,果然略微轉過了頭,目光似是越過了沈硯卿看向陸秋庭,「陸寺卿意下如何呢?」
「貴商會的事情,我可不便插手。」陸秋庭不知何時已站起了身來,抱著臂以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哂笑道,「至於所謂的『故人』?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可當不起這二字。」
「此言差矣,若無陸寺卿依照往日了解所給出的指點,我等想要找到他與風城這封至關重要的通信,只怕也要耗費不少時候。」
男子風帽下的目光在前方輕輕地一掠,此刻由他的視角看去,正可見沈硯卿微微地垂著眼,偏過頭似是瞥了一眼陸秋庭,神色卻是晦明不定。
陸秋庭卻並沒有再看他,目光正正地對上了男子,當此對峙之時,也並不含糊隱藏什麼:「先前閣下希望我借著故交的名義去主動與沈先生會面,而後又以此相詢,我都依照承諾辦到了。那麼如今,也希望閣下能夠信守承諾。」
「這是自然,陸寺卿與廷尉寺都不會因此遭到什麼無妄之災,但——一切還是如我先前所言,為安全起見,希望陸寺卿不要離開此處。」
「……閣下隨意。」
沈硯卿聽著他們的話語,忽而笑了起來:「兩位當真是好算謀啊。」
他似乎全然不在意此刻那名男子對自己可能造成的威脅,仍舊是微微側身目送著陸秋庭被應聲出現的風城下屬「請」離此處,袖中的右手似乎已按在了劍上,卻也是遲遲沒有動作。
男子冷眼看著他的動作:「想不到以應嵐公子素來的心性,竟然沒有動手。」
「人都是會變的,你我皆然。」沈硯卿這才不緊不慢地收回了目光,轉眼看向了男子,好整以暇地笑了起來,「更何況,您自己不想親自髒了手,難道我便要替您背下這樣的罪名么?」
「巧言令色,難怪能將風茗騙得意亂神迷——」說到此處,男子卻是冷冷地哼了一聲,「我看即便她因此死在了北歸的路上,你也不會有半分觸動呢。」
「若是如此,那也將是您親手所殺——您會捨得這樣做?」沈硯卿聽罷,很是不屑地鎖起了眉頭,言語譏誚,「更何況,您似乎也根本沒有懷疑過……」
他話音尚且未落之時,兩旁的風城下屬便已是驚疑之下嘩然拔劍。然而他們的劍尚且不及出鞘,沈硯卿的劍尖便已在電光石火之間凌厲一閃,一線寒芒已如毒蛇瞬間吐出的信子一般,直直抵向男子的咽喉。
「叮」。
也不過一霎之間,男子便在偏過身躲避鋒芒之時猝然長劍出鞘,劍身於身前一橫,錚然擋住了沈硯卿的攻勢。
泠泠的劍光正映照著那一雙清透如珠玉的眸子,此刻卻是剎那溢滿殺氣。
沈硯卿的動作沒有片刻的凝滯,他目光一轉,便借勢傾身前掠,與對方几是擦肩而過。
「……出城的車馬之上坐著的,真的就是她嗎?」
他的劍招猛然間變幻下壓,逼得那長劍的鋒刃幾乎要削開男子的風帽,卻又在極低時將劍猛地一撤。
淡青色的劍光飛轉如煙,一線天光般的劍刃憑空一轉,便如曙色破曉一般對著長劍的薄弱之處凜凜劈下。
「錚」。
長劍卻未應聲而斷。
沈硯卿一擊不成便是果斷收了攻勢,劍花一挽將劍暫且收在身後,與此同時也借著來自對方的一點餘力向著門外的方向疾退了數步。
「您就只帶了里裡外外這麼一點人?也是,畢竟攻克枕山樓才是首要。」他站定后,很是悠閑地抬起左手拂了拂衣袖,掃視了一眼急急拱衛住男子的一干下屬,又是笑道,「可是您有沒有想過,為何先前去阻截車馬的人手,至今沒有帶著人質來此牽制我呢?」
「還真是低估了你。」男人藏匿於風帽后的臉不知是何神情,語調卻仍舊是冷靜,「那麼,且讓我看一看謝行止的得意門生,究竟有幾分能耐。」
他說著抬手一揮,那些下屬們便已執著刀劍,在他之前蜂擁而上。
沈硯卿縱身退出正堂,施施然一揚手橫劍於身前,而衣袂翩飛之時,已有一道極細的冷芒驀然穿透雨幕與夜色,直直釘入了當先一人的左眼之中。
「樂意奉陪。」
那人應聲而倒,痛苦地捂著眼哀嚎掙扎著,而沈硯卿已然執劍迎上了這些風城下屬們的攻勢。
男子看著沈硯卿此刻尚算是遊刃有餘的身形,不緊不慢地開口道:「公子即便自負劍術不凡,想來也無力以一當百吧?何必再做困獸之鬥呢?」
「您又怎知我便是孤身前來?枕山樓向來不會蠢到孤注一擲。」沈硯卿抬手格開了又一人的攻勢,淡淡地瞥了一眼男子,「倒是您只在這裡留了這麼些人手……看來能從風城神不知鬼不覺調出的錢財也確實十分有限呢。」
細細聽來,此處之人才驀然發覺似已有人在廷尉寺外與守衛之人交起了手。那聲音因這場淋漓的冷雨而變得飄忽了許多,直要融入洛陽宮隱隱的嘈雜之中。
「你只說對了一半——在和趙王殿下合作前,確實如此。」男子聽到此處,卻是以一副渾然不懼的語調冷笑著說道,赫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但眼下,用你們大寧的錢財來處理你們大寧的人,可真是太適合不過了。」
沈硯卿終是微微蹙起了眉,因一瞬的走神而險些中了對手的攻勢。然而這也不過只是片刻的破綻,他旋即便又恢復了方才的鎮定,以方才略帶些許譏誚的語調開口:「真是令人意外啊……我原以為雲掌柜理當是他們在操縱——看來金仙觀一案前後,他和左民尚書的背後,是您與趙王。」
「可惜,應嵐公子明白得太晚了。」男子拔劍掠身向前,獰笑,「那官銀真是一筆足以供養數萬人的錢財啊——你們,今晚都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