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朝天子第三折上
命營中專司勤雜的士卒隨同蘇敬則前去安置行裝后,謝徵還不及在歇下時多做思索,營帳的門帘便再次被人掀開。
「看來你們方才談得不錯,是我多慮了。」沈硯卿回首看了看營帳之外的方向,這才放下手走入帳內,低聲笑道。
「真不知道你這句話究竟是在貶損誰。」謝徵看起來心情尚算不錯,似笑非笑地回擊了一句後方才問道,「你這是去了何處?」
「風蔚派來的人到了,就在你出帳后不久。於情於理,我都該去見一見他。」沈硯卿一眼便瞥見了被謝徵端正置於案桌之上的「別秋」,正色道,「如今看來,白虎符也好風城的勢力也罷,都到齊了。」
「話雖如此,即便加上白虎符所能調動的兵力,我也仍是沒有十足的把握。」謝徵輕嘆一聲,又道,「我從未想到過昔年的事會盤根錯節至此,但你又是為何能知曉得如此詳盡?」
「至少先將那些人調來,再鋒利的武器,也唯有握在自己手中才能令人安心。」沈硯卿聞言笑道,「至於我么……枕山樓自是一個不錯的情報來源,廷尉寺亦然。」
「閣下的秘密很多。」
「局中之人皆是如此。畢竟謝小將軍如何能以當年特赦后的一介白身做到如今的校尉,我亦是十分好奇。」沈硯卿一面朗然笑著,一面振袖將袖中的短劍向著謝徵拋去,「我也該去風蔚那裡了,事已至此,倒是沒有什麼繼續隱瞞的必要。」
「繁聲?」謝徵抬手接過袖劍后不消細看便已將它認出,他面上難免帶上了些許愕然之色,不多時卻又笑了起來,將袖劍交還與沈硯卿,「也是,父親盛讚的人,怎會死得這般輕易?雖然容貌全然不如當年,行事倒還有幾分往日遺風。」
「謝小將軍口才見長。」沈硯卿接過袖劍收好,略微正了正神色,「此行是專程來道別的,風蔚如今只怕仍有觀望之心,故而不得不走這一遭以免生變。」
謝徵聞言起身,先一步掀開了門帘:「如此,我送你一程吧。」
「也好。」沈硯卿微微頷首,隨著他走出了營帳。
謝徵本還想再問他當年如何得以生還、如何將此事繼續查下去、得知平陵之變由先帝操盤時又是何種心境,但此刻見得他這一派慵懶從容的模樣,又反倒覺得不必再多問什麼。
正如他也不曾過問自己在并州之時的過往。
畢竟昔年君王一念,便已是局中人十年的生死顛沛,再相見時又何必徒增傷感?
兩人皆是沉默地走著,卻是沈硯卿率先開了口:「他留在了此處?」
謝徵循著他的目光抬眼看去,正見得幾人擎著三兩件文人雅士尋常的隨身之物向著一處營帳走去。
「不錯,畢竟這等時候,隨意放人離開可不是什麼明智之舉。」謝徵頷首應道,「更何況我也很好奇,能夠讓長纓敢於託付此等大事的,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若是擔心他會危及於你,那大可不必。」沈硯卿偏過頭來帶著些許明了的笑意瞥了謝徵一眼,「洛都的權貴望族尚且是紛飛四散自顧不暇,何況無權無勢之人呢?」
「此言在理。」謝徵仍是遙遙地望著那個方向,忽而一笑,「不過……你們文人的所謂雅好,都是如此別緻么?」
沈硯卿定睛看去,正見蘇敬則手中捧著一隻細頸天青色瓷瓶,微微垂眸默然地隨著那幾名士卒向著營帳的方向走去,似乎並未察覺到他們二人的目光。
那瓶中斜斜插著的卻是一枝已有些許枯萎之色的梅,枝頭原本應是團簇的花朵不知被什麼利器齊齊地削得七零八落,殘存的花瓣之上似又點綴著難以辨別的深色。
「誰知道呢?」沈硯卿牽了牽唇角,瞥見謝徵這副若有所思的迷惑模樣,便調侃道,「別看了,人都走了。謝小將軍對此當真是頗為上心呢。」
「還不是因為長纓……」謝徵抿了抿唇,沒有再說下去,「走吧。」
「我記得即便是謝氏仍在之時,你也因為隨謝將軍去軍中歷練,甚少與她見面。」沈硯卿不緊不慢地跟上了他的腳步,笑道,「想不到感情如此深厚。」
「莫忘了她也算是你的師妹,那時我回到洛都府中之時,自然常常碰見父親教授她劍術。何況……」謝徵說到此處,不由得略微頓了頓,低聲道,「我畢竟沒能做一個稱職的兄長。洛陽宮忌憚白虎符的下落而又不知長纓未死,因而這些年來至少不會讓我在并州遇險,但她的處境想來卻是不同。」
「這到底並非人力所能逆轉之事。」沈硯卿沉默了片刻,頗有些無奈地輕笑,「正如這些年來,哪怕是短暫的幻夢,我似乎也總是在錯過。」
謝徵一時不知如何作答,抬眼眺望之時,卻見營地的轅門已近在眼前。
「謝小將軍且回吧。」沈硯卿亦是瞥了一眼轅門的方向,抬手示意謝徵不必再送,而他此刻也已然恢復了平日里慵懶隨性的語調,「待諸事塵埃落定后,若還有機會,我便邀你來共醉一場。」
「好,一言為定。」
……
別過謝徵后出營折往北方行進約一炷香的時間,沈硯卿便遠遠地看見了一處低矮簡樸的郊野客店。
客店外正有一名小二打扮的人有一搭沒一搭地洒掃著院落,察覺到有人靠近后卻也只是懶懶地瞥上一眼,便重又低下頭慢悠悠地掃凈了院中的枯葉雜物,放下掃帚轉身進了屋。
沈硯卿卻是心下明了,此地本為風氏一處用以接洽的商鋪,而方才進屋的正是主管此處事物之人。由此看來,風蔚多半已在這裡落了腳。
他這樣想著,腳步卻並未有半刻的停頓,徑直地向著那間客店走去。
適逢春意未至的時節,院外雖有些許松柏青蔥而立,也仍是化不開院中寂寂荒草掩映出的幾分蕭索。他略微一抬頭,便見得那屋頂之上的青白色天空亦是沉沉地頹唐著,一如重病之人灰敗的面色。
將將步入院中之時,沈硯卿便驟然感受到了四下里若有若無的來自兵刃的肅殺之氣。而他卻只做不知,毫不在意地輕笑一聲,上前推開了虛掩著的屋門。
「閣下便是沈硯卿沈先生?久仰。」
沈硯卿循聲看去,便看見眉目舒朗的青年端坐在一處案桌前,桌上布著一方棋盤,而兩側有數人侍立。
「三公子客氣了。」沈硯卿從容地向他笑著微微頷首,舉步走上前來,「原來三公子喜好對弈。」
「不必多禮,算來沈先生年歲居長,又與我的妹妹十分熟稔……稱我風蔚便可。」風蔚隨手撥弄著盒中的黑子,忽而話鋒一轉,笑道,「沈先生可願來一局?」
沈硯卿見他這般模樣,卻也是並不急於說明來意,欣然走上前端坐於風蔚對面,亦是笑著應道:「樂意奉陪。」
「那麼我便不客氣了。」風蔚說著已執起一顆黑子,攜著幾分刀劍相擊般的凌厲力道落於棋盤之上。
沈硯卿但笑不語,他垂眸看著棋盤,右手隨意地拈起一顆白子,卻只是向著他心中定下之處閑然地一彈。
「啪」地一聲脆響過後,白子正正地落在了那一點,又輕輕地跳了一下。
風蔚略有些訝異地挑了挑眉,隨後又落一子。
兩人如這般往來數次后,終究仍是風蔚率先開口。他瞥過沈硯卿一眼,忽而道:「沈先生的氣色看來似乎不太好。」
「拜令嚴所賜。」沈硯卿亦是笑了笑,頗為閑適地又落一子。
風蔚拈著一顆黑子,動作略微頓了頓:「你不怕我動手暗算?我的意思是,他畢竟是風城的城主,也是我的父親。」
「風蔚公子不妨先說一說,你為何會如此果斷地應邀而來?」沈硯卿笑了笑,並未正面回答他的問題,亦不急於提出合作,「雖說你的父親已然逼死了他的親生弟弟,又違背風城之訓南下中原,或許過上幾日,連他的女兒也……」沈硯卿說到此處,不覺輕哼了一聲,「可不論是風城的規矩還是九小姐,都還不足以讓穩坐繼任者之位的三公子冒險至此。」
「這卻還是要多謝沈先生的那封信。」風蔚眉頭微鎖地落下黑子,似有些許不快,「你不過是想用風茗來威脅我——別忘了,風茗畢竟是父親最為疼愛的女兒,與南城叛逆豈可同日而語?」
「這並非威脅。」沈硯卿卻是笑了起來,話鋒一轉,「風蔚公子有沒有想過,如今風城的處境如何?」
「內憂外患。」
「不錯,風城踞山勢之險建成,而後才立足北疆多年。你覺得若是如風連山這般輕易南下,風城之人敵不敵得過中原精銳?」
「……」風蔚一時無言。
「你們的第一任城主立下不涉中原政事的規矩,意圖原本便是在此。風城的人手數目遠遜中原,在民間做些消息生意尚可,一旦插手到了政務……」
「中原也好諸胡王庭也罷,必會在我們將情報泄露前予以重擊。」風蔚輕嘆一聲,接過了他的話語,「無論哪一方,都不會允許一個滲透朝堂宮廷的江湖勢力存在——但父親又怎會不明白?」
「他不是不明白,他是想趁著洛都二世祖們的內亂,徹底掌控住中原的情報勢力,乃至於……」
風蔚聽得沈硯卿冷冷地笑了一聲,心知他想說的是風連山早已有了逐鹿中原的野心:「但風城的人手根本不足以這樣做。」
「所以才有了雪嶺,還有利令智昏被他騙到了明面的風歸藏。」沈硯卿似笑非笑地瞥了風蔚一眼,琉璃色的眼眸之中竟有些許森冷之意,「而後借力於那時先帝的指令暗中搭上趙王做低姿態,謀得些許趙王這些年來利用前左民尚書斂來的官銀。如此,便又有了招募人手的錢財。」
「……證據呢?」
「盡可核對一番雪嶺之中大致的貨物往來。三公子以為,那時區區醉生散如何能在風城之中大張旗鼓屢禁不止地進出買賣?不過是因為風連山便是暗中與石斐接洽的醉生散商人。」沈硯卿拂袖將其中藏著的薄薄書冊拋給了風蔚,「你當然可以選擇不信,但風城這番得罪洛都之後的安危,便是誰也不能保證了。」
「可我聽聞西坊之變……」
「多半是先代總管發現了端倪。」沈硯卿搖了搖頭,眸光沉沉,「於他而言,那不過區區幾名可以隨時被替代的屬下。但醉生散的生意獲利甚廣又牽涉平陵之變,卻是萬萬斷不得。」
風蔚正翻閱著那冊書,聞言不可置信地定了定神,方才再次問道:「你認為趙王會反撲?」
「這是最好的可能。」沈硯卿見他心神動搖。微微傾身向前,冷然直視著風蔚的眸子,話語篤定得近乎威脅,「若是趙王兵敗,那麼風城作為共犯……呵呵,如今傳檄起兵的藩王,可沒有一位是仁慈的。」
風蔚沉吟了許久,方才合上書冊,輕嘆一聲算作告負:「我也不過只是對沈先生託人傳來的話略有疑慮。」
「自然。」沈硯卿旋即便又端坐下來,帶著慵懶的微笑落下了最後一子,「風蔚,這一局是你輸了。」
「願賭服輸。」風蔚闔了闔眼,似有些許疲憊。
沈硯卿見此,料定他的決心或許還未足夠堅定,便又從容笑道:「風蔚公子可願再聽我一言?」
「請說。」
「可還記得我在那封信中提過,興平五年夏并州的羯奴叛亂?」
風蔚有幾分不解地微微頷首:「我還特意去調查了一番因此身故的幾位使者,他們皆是聽聞了雪嶺製造的西坊之變后,主動——」說到此處,他的目光忽而一凜,「你的意思是……他們是當真查到了什麼,抑或只是父親永絕後患?」
「我最初懷疑是雪嶺借勢而為又企圖栽贓於繡衣使,後來得益於令嚴的一番對策,又險些認為雪嶺的背後是南城。」沈硯卿聲線微沉,對風蔚的猜測不置可否,「可惜終究是職權所限,加之西坊之變后枕山樓已是外強中乾,未能徹查。」
他很清楚無論風連山因何如此,都已足夠令他心寒——對最寵愛的、絕不會與自己有權力紛爭女兒尚且如此,何況是他風蔚呢?
「那時你既已向我傳信,想必心中也有所猜測——」風蔚暗暗地握緊了拳,「你有沒有提醒她要小心?」
「如你所言,她畢竟是風連山最疼愛的女兒,這樣的話,她會信?」沈硯卿說到此處,卻是不由得苦笑,「更何況她若是信了,我擔心……她更不會委曲求全,甚或對風連山出言不遜,惹禍上身。」
風蔚闔眼輕嘆一聲,一時不語,而沈硯卿亦不催促什麼。
「那麼,沈先生可否說一說你的計劃?」良久,風蔚終究是苦笑著開口發問,而他說到此處話語聲亦是遲疑著低了下去,「還有我的些許私心……可否求你在計劃之中,保風茗無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