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朝天子第三折下
「殿下,城門不久便要關閉,他們……已著人來催促暮桑了。」
偌大的昭陽宮之中,明儀太妃倚在錦屏后的玉榻之上,出神地望著窗外已有幾分蕭瑟空落的庭院。聽得身側有人輕聲開口,她這才回過了頭,微微頷首笑道:「快去吧。」
「可是殿下……」暮桑躊躇了片刻,卻是緩緩地在明儀太妃的玉榻邊跪下,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昭鸞郡主已回到了王府之中,長纓小姐身陷囹圄,如今……您卻還要放我離開。」
「便無今日之事,也總會有離別。」明儀太妃略微搖了搖頭,聲音有些渺遠,「郡主雖與我早夭的女兒同日而生,卻終非親女;長纓心性不喜拘束亦不會久留,你……也不該困死於宮中。」
「可……」
「快去吧,城門要關了。」明儀太妃有幾分疲憊地閉上眼擺了擺手,「近來我常常夢見阿崢……不會覺得孤單的。」
「……是。」
暮桑幾番不舍,終究是被趙王派來的女官再三催促著,頻頻回首地走出了昭陽宮。
明儀太妃目送著她離開,一時也是默默無言。而另一名隨同前來的女官卻驀然在她身前規整地俯身而拜,恭敬地開口道:「太妃娘娘。」
「何事?」明儀太妃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神色已然恢復了往常的莊重。
「趙王殿下命婢子傳話,」那名女官並不抬頭,語氣仍舊是毫無破綻的恭敬,「今晚他將在昭陽宮與太妃娘娘一敘往事,還望娘娘早有些準備。」
明儀太妃面上了無情緒變化地微微頷首:「孤知道了,你去復命吧。」
「是。」
待得她們盡皆離開,明儀太妃這才緩緩地起身,將這座熟稔宮殿之中的一景一物細細地看過。
難怪近來總是夢見她。
明儀太妃無聲地笑了笑,倚著一旁的案桌很是瀟洒地高高拿起細頸酒壺,傾酒入杯。另一隻手覆上了案桌下的暗格,從中取出了一枚白玉符。
酒水在宮殿通明的燭火之中,曳動著血色的粼光。
終是不如歸去啊……
……
風茗再次醒轉之時,發覺自己已然回到了先前軟禁她的廂房之中。窗外暮色漸濃,窗下案桌上擺放著的飯食尚有著騰騰熱氣,而枕著的衾被亦是溫軟舒適,此間種種幾乎令她想要闔上眼再小憩片刻。
她閉目深吸了一口氣,自床榻之上翻身而起,卻險些又因眼前的一陣發黑而虛脫無力。她無奈之下只得扶著床榻緩緩地起身,在銅鏡旁簡單地整理了一番儀容后,便向著窗下的案桌走去。
此一時彼一時,如今風茗卻是不敢輕易地以此來同父親置氣了。她還需儘快地恢復些體力,以便設法離開此處再圖其他。
心事重重之下,風茗自然也辨不出飯食的口味。她匆匆地用過晚膳,正待將碗筷收拾起來時,卻倏忽間發覺了案桌上的幾分不尋常。
這案桌的桌面並非平整的一塊,反倒是由許多方形的小塊緊湊拼接而成,而每一個小塊的四角又似是鑿了淺淺的槽。
應當是可以將什麼東西放上去……
風茗這樣想著,猛然地明白了過來:這是一處機關。
她險些忘了那時在舊書房的見聞——廷尉寺卿陸秋庭原本便頗為擅長各式機關,若是在這裡留下了密道之類,也並不算令人驚訝。
心下短暫的欣喜過後,風茗在看守的侍女打開門鎖推門而入之時瞬間冷靜了下來。
如今還不行,只怕……得安穩地待上幾日放鬆他們的戒備,才能乘夜去詳細探一探此處的機關。
「九小姐,今日晚膳用得可還好?」
風茗正思索之間,那名侍女已然在門口微微福身行禮,恭敬地問道。
「哦……很好,多謝你們。」風茗回神向她柔和地笑了笑,又動手將碗筷收入食盒整理得當,這才提起食盒遞給了她,「是來取它們的?」
「這種小事何必勞煩九小姐?」侍女頗有些受寵若驚地接過了食盒,連連稱謝了一番后又似是想起了什麼,取出一隻小瓷瓶放在了風茗手中,「九小姐,這是城主命婢子送來的消腫藥。」
風茗接過小瓷瓶不由得愣了愣:「父親……可還說過什麼?」
那侍女聽得此言,又點了點頭,如實答道:「城主想問九小姐……如今又是何打算?」
風茗忖度了一番說辭,答道:「我仍是不認同父親的做法,但……尊重他的決定。我不會妨礙父親,只是也絕無幫助的可能。」
說是「尊重」,其實風茗心中更多的反倒是恐懼與寒涼。她白日里看得分明,若是自己當時不曾及時地服軟認錯,以風連山那時的陰鬱神色,只怕當真會令自己生生地挨上數十下鞭子。
侍女自是不知風茗心中的這番想法,只是答道:「如此,婢子會如實轉告。」
「稍等,」風茗見侍女已作勢要離開,便立即問道,「不知還有多久才能回城?」
「據說是洛都左近的河內郡里不知道哪位藩王生事,城主恐怕還需助趙王擺平。」
「多謝。」
風茗若有所思地微微頷首,目送著那名侍女離開,又隱隱聽見了門外鐵鏈重新鎖上的聲音。
藩王生事?
風茗握了握手中的小瓷瓶,只覺得太陽穴輕輕地跳了一下,心有不安。
……
夜色深重,而昭陽宮之中,卻是燈火通明。
趙王在左右近侍的簇擁之下,渾然不顧宮闈之禁與含章殿中已不能自理的天子的顏面,聲勢頗大地一路來到了昭陽宮的正殿上。
他來到寢殿之中抬眼望去,只見明儀太妃一襲華麗的妃子具服端坐在玉榻之上,金簪玉飾熠熠生輝。她半垂著眼眸,眼尾繪著蝶翼般的一線胭脂色輕輕挑起,在搖曳的燭光之中更顯得面色白皙而神情柔和。兩側的錦屏半開半掩,更添了幾分縈迴掩映的幽美之感。
「宛嶸?」見明儀太妃的神色不似往日的莊重淡漠,趙王自是心中暗喜,試探著喚了一聲,卻並未聽見答覆。
他卻也並不需要什麼答覆,屏退了左右近侍之後,便大步地走上前去在明儀太妃身畔坐下,抬手便要攬過她的腰身。
而明儀太妃仍舊不曾開口。
正在趙王攬住明儀太妃的腰身意圖靠近之時,她的身體卻已循著趙王的力道直直地倒了下去。
或者說,這應當已是她的屍體。
金釵珠翠沿著她散開的長發紛落如雨,在地面上碎裂出一陣琮琮的脆響,宛若瀕死者奮力的悲鳴。明儀太妃的屍身已雖冷硬,面上殘存的一縷神色卻又依舊如生。她半垂的眼眸與若有若無的笑意之中含著似欣然又似迷惘的柔情,卻不知在最後一刻的幻夢之中究竟見到了何人。
趙王已然眼疾手快地起身避開了倒下的屍體,他面含驚怒之色俯視著這一身華服的屍體,半晌才揚聲開口:
「來人!」
……
地牢里仍舊是陰暗而濕冷,鐵鏽般的腥甜氣味如見了生人的厲鬼,濃重沉厚地撲面而來。
玉衡闔眼抱著膝蓋蜷縮在牢房最深處的角落休憩著,彷彿這裡的幽暗才能為她帶來一瞬的安逸。趙王竟也信守了承諾,自明儀太妃走後,便有宮中的女醫官奉命來為她止了血,而獄卒也再未拷問過什麼,倒是給了她些許喘息之機。
她遠遠地便聽得有腳步聲靠近,卻並不打算睜眼去看,更不打算有什麼其他的動作,以免泄露出自己已然恢復了些許體力的真相。
玉衡便仍舊蜷縮著在角落裡假寐,直到那腳步聲由遠及近,最終停在了自己的牢房外。
「謝小姐。」
她這才懶懶地抬了抬眼,開口時聲線已然喑啞得不成模樣,卻仍是那般漫不經心:「又是你啊……你也不嫌這裡髒得緊……」
「你竟然還開得出玩笑。」破軍瞥了一眼牢房之中,到底因為光線太過昏暗而放棄,「來替殿下帶幾句話罷了。」
「哪個殿下?」玉衡緩緩地笑著,喑啞的聲線聽來卻是沉沉的刺耳,「趙王……還是河間王……」
「並無差別。」
「……我明白了。」
破軍沉默了片刻,直入主題道:「明儀太妃今晚薨了。」
「是誰……咳咳咳……」玉衡心緒一動,卻不料揚聲質問之時也牽得自己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是自盡。」破軍鎖著眉頭略微退了一步,斟酌了一番說辭后又道,「殿下盛怒之下……對太妃的屍身頗有不敬,卻也發現了她口中含著的半塊白虎符。」
他一口氣說罷,卻是等了許久也不曾聽見牢房中人的答覆。正待再次開口之時,才聽得玉衡平靜得近乎壓抑的話語:「有何『不敬』?」
「……你不需要知道。」
「你這是將我視作三歲小兒來戲弄?」玉衡低低地冷哼一聲,似有譏諷之意,「既然是替他傳話,又豈有隻說一半的道理?」
「總之,太妃約摸是覺得趙王無論如何總不至戮屍泄憤,因而計劃著用自己的屍身將白虎符送出洛陽宮吧?到時再由那名出宮的女官取出兵符,便是一個完美的計劃了。」破軍仍舊只是輕描淡寫地帶過了玉衡的質問,「——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測。」
「白虎符……」玉衡似是兀自嘆息了一聲,默然半晌,又道,「我能見見她么?一具屍體,想必趙王殿下不會介意。」
「我即便連昭陽宮的門都不曾進過,也聽聞了些許風聲……你還是不要見到為妙。」
牢房之中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一片寂靜之中,破軍隱隱地聽得牢房之內似有極力壓抑著的紊亂喘息,而若有若無的新鮮血氣縈繞在牢房內外。
「所以……這樣的傳話目的何在呢……」良久,玉衡方才低聲嗤笑起來,卻又不得不停了停穩住了聲線,只是聽來仍舊滯澀,「通知我的死期?那大可不必多此一舉。」
「此事你倒是可以放心,謝徵尚在,你或可作為籌碼。」破軍無聲地笑了笑,「『那位』殿下也不希望你死得如此輕易——話已帶到,告辭。」
他不願再和玉衡多糾纏什麼,轉身便舉步向著石階的方向走去。而就在他沿著幽長的甬道漸漸遠離了那間牢房的鐵門之時,卻驟然聽得一聲倒地的悶響。破軍愣怔了片刻,終究是頭也不回地走出了甬道。
待得那腳步聲徹底地消失得不可聞,原本似已昏迷倒地的玉衡猛地睜開了眼,眸光清明而冷靜。
她不著痕迹地瞥了一眼鐵門外不遠處正守衛著此處的獄卒,暗暗地鬆開了握緊的雙拳,卻並未抬手拭去下頜與唇角的血跡,亦不去看手心上被生生掐出的血痕,只是重又淡淡地闔上了眼,只做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