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朝天子第四折上
風茗如是安分守己地過了數日,這一處廂房外的看守總算是鬆動了幾分。也不知究竟是風連山對自己放下了些許戒心,還是外面情勢複雜到使得他篤定自己不敢貿然出逃。
她用過了晚膳,照例由侍女收去食盒后,才驀然發覺窗外初升一輪月色已漸轉圓潤飽滿。
原來已近上元節了。
風茗心下輕嘆了一番,而後依照這幾日就寢前的舊例將廂房的窗戶一一關好,以免看守的侍從們在窗下逡巡。做完這些后,她吹滅了案桌上的燭台,側卧在床榻之上,看著從窗紗中透下的霜色月光一點點地攀升著明亮起來。
她一面等待著月升,一面在腦海之中回憶了一番這處廂房大致的結構。
這一間廂房坐北朝南,位於廷尉寺後院之中,往日里想必也如此處的其他廂房一般用作雜物堆放。
廂房東西兩側均開有窗戶,只是廂房中有一堵牆將屋內隔作西側的書房與東側的卧房,故而她也只能看見東側的這幾扇窗。窗下是置有機關的案桌,桌旁有一隻放置雜物的緗帙瓶,而窗戶正對著的則是牆上的一幅字畫。
通往那間書房的門卻是被一隻銅鎖牢牢地鎖住,自卧房透過門上的窗紗只隱隱可見書房之中除卻西側緊閉的窗戶以外,似乎再無其他可供出入的門戶。
那麼用以開啟案桌上機關的物件,又會在何處呢?
風茗微微蹙著眉沉思了許久,仍舊是不得要領。她輕嘆一聲抬起眼來,卻正見得透過窗紗的月光遍灑在那幅平平無奇的字畫之上,照見了畫中正低眸研墨的人,以及兩側所題的詩句。
她倏忽間似是明白了些什麼,驀地坐起了身來。
……
「謝校尉?」
金石相擊般的琴音戛然而止,蘇敬則反手輕輕按住了尚在輕顫著的弦,抬眼看向了正走入帳中的謝徵,合乎禮節地微笑著。而流徽見此情形也自然明白了些什麼,向著兩人微微頷首后便錯身走出了營帳。
謝徵端詳著他這副似乎永遠溫文爾雅的神色,明知故問:「蘇少卿似乎並不意外?」
蘇敬則輕輕頷首,不緊不慢道:「想必是謝校尉已然得到了峻陽陵的兵力,只是不知……是哪位殿下已抵達了河南郡,準備動手了呢?」
「齊王殿下想要一個損失最小的方案,但……」謝徵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沒有選擇與他打啞謎,「草創時便僅有五萬人的帝陵軍歷經數代沿革,如今僅有三萬餘人。即便是精兵,想來也不足以與趙王抗衡。」
「謝校尉定不下主意?」蘇敬則微微笑著反問了一句,婉言推拒道,「只是這調兵遣將之事,自然還是謝校尉自己更為了解。」
「話雖如此,但我終究對洛都不甚了解。貿然定下計劃,怕是於己不利。」謝徵略作沉思,又道,「其實並非問計,只是想知道一些或許有助於此的消息。」
「那麼,還請允許我冒昧一問。」蘇敬則也沒有再顧左右而言他,問道,「不知那位殿下如今身在何處,手中兵力又如何?」
「主力尚在河內郡混淆視聽,只是齊王殿下攜數千精兵率先潛入此處與我會和。」
「其實以洛都中的情況,若只是打算拖住趙王,足夠了。」蘇敬則垂下眼眸色微沉,尚未全然淡去的笑意也因他的話語而帶上了幾分凜然之感,「我未曾出城時曾隱約聽聞,趙王以天子龍體欠佳需要靜養為名,將御駕遷入了城北的華林苑中著人看護。但他手中的主力,多半卻仍舊紮營於城南宣陽門外。」
「蘇少卿的消息倒是頗為靈通。」謝徵霍然一驚,不曾想到看似溫雅無害的人會說出這樣大膽的話語,「但這提議……」
「一點消息而已,流徽自有打探之法。」蘇敬則默認了謝徵未曾說出口的話語,「畢竟如今天子威儀尚在,日後卻是不好說了。只是謝校尉若覺得此事可行,還需說動齊王以宗室子弟的身份親力親為一番。」
「親力親為?」
「同樣的事情,由宗室做便是『匡扶正統』,但若由謝校尉這般身份來做,無論在哪一位的眼裡,卻都是亂臣賊子了。」蘇敬則言及此處時,不由得屈起手指撫了撫一旁細頸瓷瓶中略顯乾枯的梅枝,「這終究只是提議,謝校尉於公於私,都應謹慎考慮。」
謝徵暗自斟酌了一番,亦是覺得或有奇效:「蘇少卿既已陳明利害,我自當告知於齊王殿下以做商討。」
「不知可否再問謝校尉一事?」
「但說無妨。」
「謝校尉……為何偏偏選擇了齊王呢?」
謝徵不曾料到他會問及此事,只是想到了沈硯卿臨別時的那番話,到底也沒有了多少顧忌:「自然是齊王殿下許諾可以為謝氏正名。」
他停頓了片刻,又解釋道:「蘇少卿想必也明白,真正執著於真相的也只有如我這樣的人罷了。在他們看來,所謂的正名也不過是將這昔日的惡行一併冠與政敵。」
「即便如此,謝校尉也仍是需要這樣的正名?」
「至少謝家能恢復昔日的士族地位,無論是我還是長纓日後皆需以此立身。」謝徵很有些無奈地笑了笑,「何況那些舊事雖不便細說,但……我可以擔保趙王絕非無辜之人。」
「但謝校尉也應當明白,齊王未必便是最後的勝者。」
「這也是必須由齊王親力親為的緣由?」
「或許還有一個出於對謝校尉私人的考慮。」蘇敬則略微牽了牽唇角,「若是謝小姐當真因趙王身陷縲紲,你覺得若是來日在陣前對上了趙王,他會如何?」
……
風茗摸索著取出一雙底部柔軟的布鞋換好,這才輕手輕腳地走下了床榻,來到了那幅字畫前。
只見這幅畫走筆淋漓洒脫一氣呵成,寥寥幾筆便已勾勒出畫中研墨題詞之人意氣風發的清澈氣韻,分明便是她在繡衣使卷宗中見過的沈硯卿少年時的模樣,畫作的風格亦是除他以外再無第二人。只是畫中左右兩側繪著的花木扶疏之間,卻是以風茗頗為陌生的中正筆觸端方地各題著一列詩。
她借著月光細細地辨認著那兩處字跡,左側所題的是:
玄發發朱顏,睇眄有光華。
傾城思一顧,遺視來相誇。
而右側題著的則是:
願為三春遊,朝陽忽蹉跎。
盛衰在須臾,離別將如何。
風茗將這數句詩文翻覆著讀了數遍,只是始終不能將它們的涵義與卧房內的機關聯繫起來。正在為此而困擾之時,她卻驀地想起了另一種可能:
倘若其中的關節,並非是詩文的涵義呢?
她復又將題詩一字一字地看過,這才隱約地覺察出,左側詩文中的「一」與右側的「三」似乎較之於其他的字略微加粗了一些。
「一三」……在暗示什麼呢?
風茗想起了案桌之上縱橫如棋盤的一格又一格。
但用於開啟那處機關的事物呢?
她略一抬眼之間,又再次對上了畫中研墨的少年。
研墨?
風茗腦海之中靈光一現,旋即轉身快步來到案桌旁,小心翼翼地翻找起了緗帙瓶中的一干雜物。不多時,她便從中找出了一塊沾滿干透墨跡的硯台。
而後她重又來到了放置在案桌前的圓凳旁面對著這一方奇特的案桌沉心端詳,終是在案桌的左下角發現了一處並不算明顯的十字刻痕。
風茗以這一處刻痕為開始,向又數了一格后又向上數了三格,將那一方硯台對著方格四角的淺槽放了下去,硯台四角完美地貼合著淺槽,而這一處方格因硯台而微微陷下。伴隨著一聲極輕的機關轉動聲,她便見得床榻前的一處地磚移了開去。
她心中一喜,然而直至走上前察看時,才發現地磚之下並非密道,卻是四根穿入左右兩側地面的琴弦由粗至細有序地緊繃著。而這一處窄小的「琴」前,還放置著一小碗清水。
風茗避開那四根琴弦緩緩地取出了水碗,不消多想,便起身來到案桌前,用這一碗清水小心地清洗著那隻硯台的表面。沾染的墨跡很快便被洗去,借著明亮的月光,風茗隱隱辨認出那硯台之上亦是刻著數行詩文:
息徒蘭園,秣馬南山。
流磻浦皋,垂綸河川。
目送飛鴻,手撥五弦。
俯仰自適,騁心太玄。
嘉此釣叟,得魚忘荃。
郢人逝也,誰可盡言?
風茗心下微微訝然,這一首四言詩她曾在詩集中見過,硯台之上所刻的分明是句句錯漏。若是自己不曾記錯,這一首詩本當為:
息徒蘭圃,秣馬華山。
流磻平皋,垂綸長川。
目送歸鴻,手揮五弦。
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嘉彼釣叟,得魚忘筌。
郢人逝矣,誰與盡言?
她絕不相信這當真是什麼錯漏,便沉下心來斟酌著這其中的深意。若定要說這與方才的那處機關有什麼共通之處,便是這首詩恰為四言,與那裡不知牽動何處的四根「琴弦」了。
風茗暗暗將每一句中錯漏之處的所在與那四根琴弦一一地對應上,又默念了數遍將其牢記於心,這才快步行至移開的地磚前蹲下身來,輕輕地依次撥動了這四根琴弦。
這一處暗格到底並非真正的樂器,即便是撥動了琴弦,聲音也是極小而又沉悶的。待得她循著記憶撥過了最後一次,便聽得又是一聲機關轉動的輕響。風茗辨認出了聲響所在,略有些驚訝地抬眼看去,便見床榻側面的一處雕花格已然突兀地伸出,彷彿是黑暗中無聲的邀約。
她起身快步上前看向了那處雕花格,果然見得一隻黃銅鑰匙被端正地放置於其中。風茗探手將那鑰匙取出,行至書房的門鎖前正欲打開之時,卻聽見屋外似有隱隱的腳步聲嘈雜響起。
……
廷尉寺中另一角的廂房許是因為太過偏僻,看守的風城下屬便也是寥寥無幾。此刻他們聽得別處的這一陣響動,便不由得皆是百無聊賴地探頭看了過去。
沉鬱壓抑的夜色之中,恰有一陣寒風帶起些許灰塵與枯葉吹過。
他們緊了緊衣衫揉了揉眼睛,又是向著聲音所在瞥了幾眼,全然不曾注意到這間廂房邊角處的窗戶已是開了又關。
廂房之中,倚在榻上仍未入眠的陸秋庭驟然瞥見一道黑影自窗畔飛轉閃入。他猶豫著正打算出聲之時,對方卻已閃身靠近,抬起手指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
陸秋庭自然絕不會認錯他,思忖片刻后仍是壓低了聲音開口:「你……」
對方將聲線壓得極低,卻仍舊掩不住話語之中的些許飛揚之意:
「來救你呀。」
陸秋庭的神色有一瞬怔忪,隨即又恢復如常:「……不必如此。風小姐的處境更危險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