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相見
風颳得猛,吹得霍錦驍未及綰起的長發肆意飛舞,一身嫁衣在火色下更是灼艷無雙。四周兵戎相交的廝殺聲似乎變得遙遠,她懷抱期待的目光如初,叫人難以拒絕。
祁望抹抹臉,指尖搓下些血痕,又以指腹推開,唇邊展開一抹溫柔。
「別傻了,乖。」他聲音不大,卻壓過所有,像雪天里的薄陽,「我若願回平南,當初就不會讓你在碼頭等我一上午。」
未赴之約,便是他的答案。
「你是祁望,不是三爺!」霍錦驍仍固執地要勸他。
面具落地那一刻,猜測成真,祁望未死,霍錦驍是欣喜的,可那喜悅壓著的,卻是另一重絕望。
與日後兵戎相見比起來,她不知道哪個結局更好些。
「這世上本來就沒有什麼三爺,面具之下,不過是權勢慾望。小景,我與你說過,東海是我大業所圖之地,我有我的理想和抱負,哪怕在你們眼中,它有再多的不堪,我亦甘之如飴。為了今天,我付出亦或失去的東西太多,回不去了。」
他異常平靜地說著,唇邊的笑還是曾經玩世不恭的戲謔。
「真的不回去?」她喃喃道,臂上傷口與心中之傷,也不知哪個更疼一些。
「快走吧,再晚就遲了。希望我們的約定還有效。希望你珍重自己,別老那麼毛躁。」他想撫順她腦後亂髮,可手一伸,才發現這幾步之遙,已然是天涯兩端。
手在空中停了停,他收回,囑咐到最後便成絕語:「我不想再見到你,你走吧,我還有很多事要做,你別在這裡礙手礙腳。希望……你我此生永不再逢。」
不見,便是念想。
見了,就成敵人。
她懂,今日一別,他日再逢便是戰場,他們不死無休。
這是霍錦驍最不願面對的局面,可他們都無法改變。
刀劍聲亂了,遠處有人疾喚——「三爺」。
祁望隨手從地上拾起柄彎刀,用力一震,刀身發出嗡嗡震鳴,先她一步轉身。前方血路火光漫天,將魚腸道照得明明暗暗,他背影如孤刃,獨來獨歸,恩義盡棄。
「魏東辭,帶她走。」
彎刀凌空劃過,似流星墜芒,他足尖一點,飛入廝殺的人群中。
人影隱沒,化作些微墨色輪廓,混於人中,再難看清。
霍錦驍怔然望著來路,重複一句:「此生永不再逢……」
「走吧。」耳畔響起東辭溫和的聲音。
不待她回答,他便已將她攔腰抱起,霍錦驍突覺倦怠難忍,側頭靠入他懷中,閉上眼。不管這世上風雨幾何,狂浪幾許,她在這一瞬只要靠著他,什麼都不願去想。
東辭將人抱緊,沉喝一聲「回去了」,人便頭也不回地帶著她往船隻停泊處跑去。正在對敵的幾人掠回二人身邊,擁護在他們身側,同往海邊跑去。
夜色越發肅殺,廝殺聲音漸漸遙遠,連著那抹熟稔的人影也已不見,茫茫海面,只有泊岸的船上下顛伏。
百年東海,人如浮舟,不過逐浪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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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行船,帆不敢張滿,船速很慢,浪頭翻湧而至,整艘船在海面上上下下浮沉不定,晃得厲害。
狹窄的船艙中點了好幾盞馬燈,清脆的女聲響起:「能找著的燈都拿過來了,師兄,夠亮了嗎?」
「你給我照著。」東辭坐在床沿,眉目緊攏地吩咐,目光只落在霍錦驍的手臂上。
「哦。」沐真便站在他身邊將手裡的馬燈舉近,看了一會,她道,「這嫁衣好漂亮,剪了怪可惜的。」
話中不無遺憾。
霍錦驍靠在床頭本疼得滿頭大汗,冷不丁被她這話逗笑,魏東辭卻眼也不抬:「沒事,會有更漂亮的。」
「哦。」沐真想了想,「師兄是吃醋了。」
「你能閉上嘴嗎?」東辭終於抬頭。
「哦。」沐真閉嘴。
「啊——疼!」一個剛消停,另一個又叫起來。
魏東辭臉發黑:「我還沒碰傷口呢,你鬼叫什麼?」
「袖子粘在傷口上啊。」霍錦驍五官糾結在一起。
「讓你逞能?這□□/傷要是弄不好,你這手臂就廢了,疼也給我忍著。」他的語氣不太好,一改往日溫柔,只是被她一嚎,下手到底又輕了幾分。
沐真若有所思:「師姐只在師兄面前喊過疼。」
「……」霍錦驍瞪向她,這丫頭是懟完魏東辭又開始懟她了?
「鉛彈在肉里,要把傷口挖開才能取出。小梨兒,你服兩顆平神丹睡一覺吧。」魏東辭抬起她手臂仔細檢查,眉頭攏得越發緊。
「平神丹?那玩意兒吃了人得迷糊好幾天吧?我不吃。」她拒絕。雖然已經離開漆琉,但她還有很多事要馬上處理,哪能迷糊個幾天幾夜。
「挖傷口會很疼,你……」魏東辭看著傷口,覺得比傷在自己身上還疼。
「不礙事,我忍得住。」她咬著牙硬氣道。
昏黃的光照著她手臂上的血窟窿,皮肉翻滾,觸目驚心。
魏東辭沉沉嘆了聲,不再勸她,只將她的手放下,取來乾淨的帕子捲起遞給她:「一會咬著。」
她接下,摩娑起帕子,不語。東辭在旁邊開始準備,動作很輕,只發出些窸窣聲,沐真幫著他。不多時就準備妥當,他取出金針先扎入她手臂上幾處穴道,止血止痛,只不過若要挖肉,只靠金針是完全不夠的。
霍錦驍看他洗凈手,拈起細長的薄刀,她就將帕子咬入口中,轉開了頭。
薄刃入肉,血隨刀流出,她驟然圓瞪了雙眸,右手緊攥住被,牙關咬得死緊。魏東辭強迫自己定神對付傷口,傷口切開一些,他又改換作鑷鋏,將鑷鋏尖細的嘴探入傷口內……
霍錦驍牙關咬得出血,臉色驟白,額上細汗密布,喉嚨里發出悶哼。
除了痛,沒有其他。剜腐去刺,傷愈的必經之路,痛到她想哭。
淚水毫無知覺落下。
沐真已經看不下去,將目光轉走。
幸而魏東辭動作很快,鑷鋏在傷口中迅速夾出一枚小小鉛彈,啪一聲扔到碗里。
「算你幸運,這火/彈只打在肉里,沒傷到筋骨。」他放下鑷鋏,已是汗濕重衣,手這時候才開始發抖,聲音虛脫般打顫。
霍錦驍只覺得手臂痛到麻木,像廢了一樣,人也跟從水裡撈出來似的。
鉛彈取出,傷口處理起來就容易多了,魏東辭手腳迅速,縫合上藥包紮,一刻不敢怠慢。不知多久,傷口總算包好,沐真鬆口氣,跌坐在床尾,此時方覺自己舉燈的手臂酸軟不堪。
她喘著氣,看著沐真虛弱笑道:「不中用的。」
順便,用腳踢了踢沐真。
話音才落,她已被東辭傾身抱住,良久,他方以額頭抵在她額上,道:「哭了?」
她摸摸臉,回他:「是汗吧。」
眼眶已干。
「你就逞強吧。」他放手坐起,「不過下山兩年多,一身的傷,舊痕未去,新傷又添。」
沐真正在收拾地上臟污,聞言忽直起身,奇道:「師兄怎麼知道師姐一身傷?你看過?」
「……」東辭默然。
霍錦驍煞白的臉忽然透出奇異的紅,抬手就扔了卷布條過去。
「閉嘴,沐真。」她窘道,「三年沒見,你也十八了吧,怎麼還不嫁人?」
沐真是雲谷老八沐沉沙的養女。沐沉沙昔年以輕功獨步天下,是江湖赫赫有名的偷兒,一生未娶,從戰場上撿回這個孤兒后收在膝下,認作養女,取名沐真。他沐悉心教導,將畢生所學傾囊相授,但一個男人難免粗心,沒有女人細膩,結果教出個不按章法行事的沐真來。
霍錦驍離開雲谷時,沐真尚未及笄,晃眼三年,她也下山了。
「師姐都快二十二了不也沒嫁人?」沐真趴在床沿,滿眼認真,「我爹說了我還小,不急,讓我挑滿意了再嫁。」
她想了想,腦袋一歪,又道:「師姐,我爹說,女人要是讓男人看了身體,是會有孩子的。下山之前他特意囑咐我,不能讓男人隨便看的,否則有了孩子就不能到處玩了。你呢,你有孩子嗎?是師兄的嗎?」
她很認真,不是開玩笑。
「咳。」魏東辭一陣咳嗽,「我出去燒點水,你們聊。」
他不能再呆。
霍錦驍漲紅臉,她八叔那個老男人,到底都教了沐真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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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東辭出去一趟回來,身後跟了季凌肅、明河、唐懷安與蘇辰四個人。這四人都是聽說霍錦驍的傷已經包好,特意過來看她的。進艙時,霍錦驍已把嫁衣換下,正倚在床頭指揮沐真把嫁衣夾層剪開,果然從裡面翻出幾份帛書。
帛書上的字都是祁望手書,她認得那字跡。
「怎麼都過來了?」看到他們進來,她便將帛書放下,直起身笑道。
這幾人之中,除了黑虎季凌肅比她小之外,其餘三人都比她大。
「沒想到你這雲谷小霸王也有今天。」艙房小,蘇辰倚在門上,雖說關心,一張嘴還是口沒遮攔地嘲她。
都是從小到大的情誼。
「在外頭野慣了,捨不得回谷吧?一出來就三年,連個音信都沒有。」唐懷安也怪起她來。
明河倒沒說話,這人素來沉默寡言,只做事不多話。
只有黑虎替她辯解:「人都傷成這樣,你們還說她?到底是要看她還是來氣她,要是氣她,趁早出去。」
霍錦驍不由笑出聲來。
三年不見,黑虎倒是越長越像青嬈姑姑,眉目狹長,鼻樑挺拔,下巴削尖,標準的美人胚子,可惜是個男人。雲谷除了東辭,就屬黑虎最好看。
「別鬧了。」她往後坐了坐,將帛書拾起,「這是三爺給的倭寇的情報,你們也看看。如今我們這船可是往平南船隊駛去?」
「是。」東辭擰了把溫熱的巾帕,坐到她身邊,把帛書隨手扔給最近的黑虎。
「龐帆妻兒呢?」她忽想起這事來。
「邵叔和其他幾個人護送著,早就離開漆琉了。」東辭言簡意賅,將帕子壓到她臉頰上,輕輕拭起。
她閉上一隻眼睛,聽到沐真略帶興奮的聲音。
「師兄聰明,在軍所的時候聽到郭平說三爺臨時將人轉牢,便猜到事出有變,所以改了計劃。」
按原計劃,他們救出人之後,由沐真和黑虎易容成龐帆妻兒將追兵引開,東辭再帶著真正的龐帆妻兒到船上去,不料臨時出了變故,東辭猜到霍錦驍被困,索性讓船接到龐帆妻兒馬上啟程,不作耽擱,他和黑虎沐真幾人則留在島上應對,唐懷安幾人都是後來隨船趕來留下幫手的。
沐真輕功高明,是探聽消息的好手,很快就探到明王殿里情況,再加上近日在島中所得情報,魏東辭很容易猜到發生了什麼中,便假扮龐帆妻兒故意被抓入明王殿內,再讓沐真施妙手空空之能,在宮本直人送給東海諸梟的禮物里放了炸/葯,引發內亂,他們好藉機救霍錦驍,不料她竟被祁望送走,方有了後來海邊之事。
東辭雖已離谷多年,但威信猶存,眾人仍舊聽憑他指揮調遣。
沐真一通解釋,聽得霍錦驍津津有味,渾然不知東辭替她擦拭頭手之舉已落入其他幾人眼中,諸人對視數眼,竊笑不止。
兜轉七年,這兩人還是在一塊了。
「好了,人也看了,話也說了,你們都出去吧,讓她休息。」魏東辭開口趕人。
霍錦驍卻抓住東辭的手:「等會,帛書上內容還沒研究呢。」
「這事交給我們,再說船很快就和平南船隊會和,晉王已命麾下小將楊呈負責此戰,這東西給他就行了。」東辭把帛書扔給他們幾人,手在身後搖了搖。
幾人都識趣地退出房去。
「可是……」她還要說話。
「沒有可是。」東辭壓上她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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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元二十四年秋,東海平寇之戰徹底拉開帷幕。
大安水師偽裝作平南船隊,於漆琉南側伏擊倭寇船隊,一路東行,追至倭人老巢。
同年,海神三爺終露真顏,竟為平南祁望,此事震驚東海。漆琉在祁望大婚之日爆發內/亂,島上混戰,祁望斬殺宮本直人,肅清所有作亂勢力,漆琉血流成河,祁望本人亦於此戰之中重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