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
天色微明,山谷兩側的樹木還籠於淺淡的曦光中,霧氣剛開始散,天邊泛起魚肚白,山谷之間的魚腸小道像孩子凌亂的墨筆,四野寂靜,夜行的蟲獸已歇,只有鳥兒發出幾點清鳴。
忽然間,山谷盡頭傳出陣馬蹄聲,「嘚嘚」壓過砂石,地面微微震動,林間飛鳥驚起,撲棱著翅膀一躍衝天。
「叱!」嬌脆的聲音伴著鞭響,徹底打破山谷的寂靜。
一人一馬,自山道盡頭疾馳而來!馬上坐著的紅衣姑娘伏著身,壓低背,口中叱聲不斷。
眨眼間馬兒就飛馳到魚腸道的盡頭。
路盡頭有處斷崖,崖壁上是殷紅的秦篆——雲谷。馬在「雲谷」的石刻前停留片刻,那姑娘口中便又冒出聲嬌叱,棗紅色的馬隨聲化作流火,揚蹄飛縱,掠出雲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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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谷外最近的是曲水城。此時天色盡亮,曲水城已醒,走街竄巷的小販吆喝聲四起,孩子童哭鬧無休無止,喧囂小城煙火盡染。紅衣姑娘在城西的巷口下馬,巷子太窄,騎馬要傷到人,她便改為牽行。
巷子兩邊凝來詫異目光。縱然大安朝民風逐漸開放,但似這般策馬招搖過市的女人,畢竟還是少見。只瞧了兩眼,那些目光就又收回。
來的並非陌生面孔。
曲水城有好多人都認得她。她每隔一段日子就會來曲水城,到此探望西巷尾屋子裡住的人。有時是單獨來,有時與一個少年同來。少年是那屋子主人的兒子,在雲谷學藝,每個月都回來探望寡母一次,這姑娘有時就會跟過來。她來的時候屋裡屋外都是她的笑,叫那灰沉沉的房子像活了一樣。
左鄰右舍都說少年這是帶了小媳婦回來,要叫寡婦享清福的。那寡婦從來不應,只是笑。後來他們知道,那姑娘也是雲谷里的子弟,年紀小小功夫了得,於是他們不敢再拿這事打趣。再後來,他們就記住這位姑娘,從她還是梳著雙髻的小丫頭,看著她長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晃眼就是十年,她上次來的時候還梳著小女孩的髮髻,這次卻已鴉發半綰,顯然剛過及笄。
他們知道,她有個聽起來很響亮的名字。
霍錦驍。
名字和人一樣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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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頭,你就別進去看了,他們已經搬走。」西巷尾那兩進宅子的主人是個六旬老嫗,她正拿著大銅鎖把宅門落鎖,「就三天前,那小郎君回來收拾行李,帶著他母親連夜就走了。這宅子的租子都給老身結清了。」
老嫗見霍錦驍總拿眼珠往門縫裡窺,便開口道。
「倒是預給我三年的租子,說是把這宅子給留著,什麼時候回來沒個准音,若是回了他母親還住我這,若是三年沒回來,這宅子就憑我租給別人罷。」
「三年……」霍錦驍喃喃一句。
他竟這樣走了,連隻言片語都沒留下。
「唉,你快回去。瞧你模樣生得標緻,不像是傻的,別鑽牛角尖。男人若是走了便是走了,你別想別盼,快點回去找你家大人,安排別的婚事,莫耽誤自己芳華。」
老嫗見她可憐,又勸道。
霍錦驍牽著馬,孤伶伶地轉身,聽到老嫗碎碎念傳來。
「三年,哪個女人耗得起,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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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谷山莊依山而建,雖是夏日,入了夜卻涼意無邊。有人坐在六角亭的屋檐上,抱著壇酒獨自飲,風將她身上衣裳吹得獵獵而動,天邊一鉤弦月似沉非沉地掛著,像要鉤住她這人一般。
漆黑山影間,忽有細長蛇影悄無聲息地游來,轉眼卷上那人手腕。
那人不驚,只將酒罈往拋起,腰肢朝後一折,叫那黑影卷了空。
酒罈落下時,仍穩穩掉進她掌中。
她正暗自慶幸自己躲得及時,黑影卻又再度捲來,以迅雷之勢繞上她手腕。她低頭望去,纏住她手腕的是條黑青長鞭,鞭上萬鈞之力湧來,將她拖下。
「唉!疼!」霍錦驍屁股著地,從屋檐上摔下,張口呼疼。
「年紀小小,就學人借酒消愁?」婉轉女音響起,黑暗裡走出個女人。
松綰的發,碧青的衣,一張含威帶嗔的芙蓉粉面,眼角眉梢都是動人風韻。
「娘。」霍錦驍拍拍塵土,老實站起,垂著頭任打任罵。
「為了東辭?」俞眉遠一語猜中她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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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辭姓魏,乃罪臣之後,其父昔年曾勾結異域邪教攻打雲谷,與雲谷有不共戴天之仇,後來其父又因她母親俞眉遠而死,兩家本可算世仇,只不過俞眉遠同他母親是舊交,故在魏家全族伏誅之後將魏東辭救下,瞞著眾人留在雲谷,到如今已有十四年。
他們打小一處長大,有著青梅竹馬的情分,這情分早已逾越普通的兄妹朋友之情。霍錦驍從小膽大,連感情之事也一樣膽大,她喜歡魏東辭,從沒隱瞞過。
雲谷上下,人盡皆知。
他們都說,等她及笄,便可為君綰髮。
她自個兒也如此認為。
可如今她及笄了,他卻不告而別。
「娘,他離開可是因為恨?」霍錦驍垂下頭踢著地上石子悶悶不樂道。
她本不覺得東辭會恨她、恨雲谷,可除了恨,她想不出第二個理由。
這兩年魏家舊部禍亂中原,魏東辭以魏將親子之名打入魏家軍,替當朝太子死間魏軍,本要將這批悍匪一舉擊潰,以正其名,誰料那魏軍首領狡猾,並不相信魏東辭,竟將她生擒后試探他,要他替父親報仇,逼他親手喂她服下當世奇毒。
她性命垂危,昏闕不醒,被東辭送回雲谷。
「是我害他被世人誤解,受盡折辱和冤枉,他離開也是人之常情,可為何……」她眼眶發酸發燙,話說不出口。
雲谷是何地?那是在朝廷和武林中都如泰斗般的存在。她是雲谷的天之驕女,中毒垂危惹來雲谷軒然大波,東辭身份瞞不住人。那時她父母遊歷未歸,無人可替他說話,太子之信又遲遲不到,他本就是魏家後人,間入魏軍無人作證,又親手喂她服毒,沒人信他之言,眾人皆以為他與魏軍勾結,至使他受千夫所指,也連累其母被雲谷視作禍患,差點因他而亡。
那時她已不醒人事,他為見她在雲谷外跪了足足十日,最後因為她的毒解不了,而他恰有一身卓絕醫術,才被帶進雲谷,以身試毒,替她制出了解藥,方救回她的性命。
他救了她,卻沒等她醒來就不辭而別,連隻言片語都沒留給她。
也不是知他是恨她,還是恨著雲谷。
「為何就這麼走了?哪怕恨我,同我說一聲,也是好的。」霍錦驍揉揉眼,將淚水揉散。
已經不記得自己多久沒哭過,東辭陪她十四年,從不讓人欺負委屈過她,她記憶中寥寥無幾的哭泣,都是因為他。
她想要的也不多,只是個答案。若他恨她,她尚能拼盡全力化解他的恨意。可他偏偏一字不留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彷彿徹底放棄這十四年的過去。
她尋不著他。
總角相交,少時相伴,十四年的時光,五千多個日夜,敵不過前塵過往與浮世滄滄,她無計可施。
待她及笄,綰髮為君婦,不過是她的一廂情願。
其實,他從來沒有對她說過一次。
他愛她。
「小梨兒。」俞眉遠許久才開口,喚她小名,「這麼多年,你都將他擺在首位,如今他已離開,你可曾想過將來如何?」
霍錦驍從小粘著魏東辭,雲谷中人有目共睹。雖有世仇,但魏東辭早就知道這段過往,她本以為只需教導他明辨是非便能潛移默化,可如今……大概是她太天真,有些坎終究難以跨過。
「我不知道。」霍錦驍往前走了兩步,抬頭看著山間清冷弦月,滿臉迷茫。
「人之一世,除卻兒女情長,也該有些別的。一輩子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並非只有一條無法轉彎的直路。」俞眉遠淡道,並不安慰她。
見她不語,俞眉遠又點拔一句:「除了東辭,你可還有別的心頭好?」
別的心頭好?
「娘,讓我想想。」霍錦驍靈透,一點便通。
只是在她心裡,能與魏東辭相提並論的人事物,當真少之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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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一想,便是三天時間。
第三日清晨,她沐浴更衣,換過一身新衣後方整整齊齊去見了自己母親。
哭也哭過,醉也醉過,再怎麼難過,他都不會回來。
「娘,我想清楚了,我要出海。」
「出海?」俞眉遠微訝,她以為女兒會想下山闖蕩,不料提出的竟是這個要求。
「嗯。」她點頭。
她在山中長大,從小又隨父母走遍大江南北,大安朝的錦繡河山幾乎已經踏遍,除了海。這世上總有一樣東西能叫人放下過去,不是不再愛,而是有了更想追逐的事物。
「好,只要你能通過我與你父親的試煉,隨時都能去。」俞眉遠點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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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笄之年的冬天,霍錦驍將自己埋進了雲谷山莊的雁回洞,全心修鍊,不再見人。
是為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