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
外頭雨還在淅淅瀝瀝下著,酒館門板開了兩扇,潮冷的風夾著水氣闖進來,叫堂上眾人一醒,喧鬧的聲音減弱。大夥都盯著門口,酒意分明被風吹散不少,可心裡還跟做夢似的不真實。
門外那人笑了笑,轉身熟練地把門板闔上。檐下紅燈籠的光芒被擋在外頭,他緩緩踱進屋裡,容顏漸漸明亮,似寂寥長夜裡的滿月,明明是團圓和美,光芒卻仍清冽淡泊。
「怎麼都不說話?莫非認不出我了。」他利索地把身上擋雨的披風給脫下,伸手拔拔被兜帽壓得凌亂的發,才又抬頭。
暗青的長袍,厚底皂靴,尋常江湖俠士的打扮,樸實無華,卻掩不去他狹長眼眸里的光華,他生得很好,眉目雋永,既漂亮又耐看,有些書生氣,可身子筆直,容色間已染風霜,像常年行走江湖的人,雖然年輕,卻也老練。
「東辭!」「東辭老大!我不是在做夢吧?」「你沒做夢,是東辭這渾小子!」
席間接二連三有人叫出他的名字,人漸漸擁簇到他身邊,又是捶他胸口,又是拍他肩膀,兒時的情誼慢慢就被記起,他那眼彎了彎,笑里浮起真心。
「你還記得回來啊?魏大盟主!」有人酸溜溜開口,把整壇酒都遞到他嘴邊。
魏東辭爽快抱起酒,仰頭便飲。他喝得暢快,酒液自唇角流下也不顧。
「好!」旁邊的人拍手叫好。
霍錦驍蹙蹙眉,她記得他並不擅酒,雖說身上有解酒丹藥,可在雲谷和兄弟們喝酒時他從來不用,有多少的量就喝多少的酒。她想了想又自己甩甩頭,也罷,他這人向來醒醉隨心自控,根本無需他人操心。
「小梨兒。」
微怔之際,他已喚出她的小名。
眾人皆知他兩間的往事,面面相覷一番便上來拱她。霍錦驍信手拎起壇酒,笑著上前,二話不說便往他面前一抬。魏東辭接下酒也同樣仰頭就飲,眼角餘光卻望著她。兩年多沒見,她長開不少,臉上的嬰兒胖消去,下巴的瓜兒尖圓潤,眼角又往外長開,笑起來像勾著桃花的枝梢,又嬌又媚,這般容顏便是出了雲谷也要叫人驚艷,偏她又生了對英挺的眉,像霧色里斜出的遒勁枝桿,透出與生俱來的張揚,越發不俗。
小酒罈喝空,他也收回目光,將壇口朝下,裡邊的酒液已一滴不剩。
「好酒量。」霍錦驍與旁人一道鼓掌喝彩,「出谷闖蕩兩年,師兄這酒量見漲!」
魏東辭本還笑著,聽到她的稱呼忽然蹙眉。從小到大,他都喚她乳名「小梨兒」,她也直呼他「東辭」,何來師兄妹之名?
一聲「師兄」,生生隔出距離。
「你兩年沒有音信,如今怎麼突然回來?」唐懷安搭著他的肩,把他按到藤椅上,朝旁邊使了眼色,立刻就有人把酒罈搬到他腳邊。
魏東辭知道,今天不喝掉這些酒就出不了這門。
「我要去昌陽辦事,途經雲谷,想著很久沒見兄弟們,所以回來看看。」他笑道。
「只是順道?沒有別的目的?」唐懷安舉壇與他碰杯。
「沒有。」魏東辭敬他。
「東辭,你老實告訴我們,是不是還記著兩年前那場誤會?兄弟們也知道,是谷里的長輩誤會你,叫你受了天大的委屈,你出去兩年,這氣消沒消?要還沒消,那我先給你賠不是。」唐懷安捧著酒罈站起,竟要向他作揖道歉。
魏東辭忙拉住他:「你也說是誤會,既然是誤會,又早已解開,何來的氣?快坐下,我難得回來一趟,陪你們喝個痛快。」
他說著望向霍錦驍:「我今晚才到的,先去了趟山莊,莊裡人說你們在這給小梨兒餞行,我才過來。小梨兒能下山歷練了?」
「是啊,師兄。」霍錦驍坐他對面正夾了筷小河蝦慢條斯理吃著,臉上笑出的酒窩很深。
魏東辭狀似無意道:「怎麼叫上師兄了?」
「小時候不懂事,不分長幼,如今長大了,就懂事了唄,有什麼可奇怪的?你廢話真多,罰你喝酒。兩年沒回來,你自己算算要罰幾罈子酒,兄弟們都看著呢!
她眼神沒異樣,還是張揚。
「是啊!罰酒!」旁人又拱上來,紛紛拿酒灌他。
魏東辭不推灑,一口接一口飲著,腳邊的空壇越疊越高。霍錦驍瞧了只是笑,毫不介意本是自己的餞別宴,卻成了他的舞台。
————
酒館庭院里搭著瓜棚,瓜棚上是剛爬上的瓜蔓,旁邊兩畦菜地土剛松過,菜苗才長出一個指頭高,月光淺淺落下,照得院落越發靜謐,堂上喧嘩聲音傳來,像曲舊歌謠。霍錦驍背靠著儲水的大缸坐著,臉上帶著悠閑的笑。
難以言喻的情緒已經平復,看來這兩年的關沒白閉。她摩娑酒罈上的紋路,想著兩年前的自己是何模樣,發現一切竟已模糊。她記得自己曾經追他千里跟到京城,經生歷死只為保他平安,求的不過是攜手與共的江湖路。他也曾幾番救她,最後還因此被逐出雲谷,幾場下來,兩人之間倒是半斤八兩扯了平。
只有感情,在天秤之上悄悄流淌,失了重量。
「小梨兒,為何獨自躲在這裡?」魏東辭尋到庭院里,看到她便放柔眼神。
「出來散散酒,有點暈。」霍錦驍眯著眼懶道。
「我都沒暈,你就暈?我可記得你的酒量比我勝出許多。」魏東辭與從前一樣挨到她身側坐下,她卻不著痕迹地往旁邊讓讓,也沒逃避,只是留了一線距離。
終究還是不同了。
「你快離我遠些,一身的酒味!喝了多少?」霍錦驍捏著鼻子嫌棄他。
他抬起衣袖,左右嗅嗅,並沒聞到什麼味兒。
「也沒多少,十五壇吧。」魏東辭靠到水缸上,側著頭看她。兩年了……他原給自己三年的期限,可不想兩年就已經到達極限,這番去南邊路過曲水鎮,他忽思她至極,便不管不顧改了主意,踏進雲谷尋她。
「你以前五壇就倒了!果然不一樣。」霍錦驍歪了頭與他對視,他臉色如常,不似醉漢,可她還是知道,他醉了。他的耳朵很紅,這是他醉酒時的表現,像個大姑娘。
「道上兄弟豪爽,少不得飲幾杯,酒量就練了出來。」魏東辭身子一斜,把頭靠到她手臂上,「小梨兒,借我靠靠。」
從前他也這樣,一醉就愛倚著她,話還多,和清醒時截然相反,總要給她背書里的故事,可每次都是一個故事沒完,他就先睡了。
霍錦驍沒推開他,只聽他道:「你也要下山歷練了?想好去哪裡沒?」
也不等她回答,他繼續:「跟我走吧,我要去昌陽和赤潼,那裡有條胭脂湖,湖色似血,很美。往北就是大漠,是你父親母親昔年大戰……戰魏軍的地方,也是我父親殞身之地,我們去看看吧……」
「師兄,你醉了。」
果然,他話開始多起來。
「去了西北,我再帶你去南疆,記得嗎?我在那裡遇到你的,那時你才三歲不到,我竟拿你一點辦法都沒有。呵……」魏東辭往上靠了靠,頭倚在她肩頭,「跟我走好嗎?我回來……是來找你的。」
他一直說著,全無人前運幬帷幄的模樣。
「師兄,那是你的江湖,不是我的。」霍錦驍沉默了許久終於開口,「我明天一早就出谷了,去東海。」
語畢,她轉頭看他。
魏東辭已經閉了眼眸。
他沒聽到她的話,也並不知道她明天就走。
————
翌日,天晴。
棗紅的馬從雲谷縱出,明媚春光照著馬背上容顏清俊的男人,他眉間霜雪重重,猶如冬寒。
宿醉的勁還沒過,魏東辭的太陽穴還在突突抽疼,清晨的冷風夾著過夜的潮雨濕寒,撲面而來,讓他的頭疼得更加厲害。雖是大夫,他也顧不上吃藥。
他在酒館醒來,遍尋不見霍錦驍,回了山上一問才知,她天沒亮就已經出發下山。
她的歷練,竟壓著他回來的日子,他卻醉得人事不知。
昨夜匆匆一面,恍惚得像個夢,他以為自己已勝券在握,不料差就差了這一步,他連她去了哪裡,都不知道。
太陽越來越高,轉眼過午,他滿頭大汗追至曲水鎮外的岔路前。
夾道兩側種滿桃花,路上行人甚少,他一眼就望到頭。
岔道分向兩個截然不同的地方,而他不知道她去往何處。二選一的賭局,贏面還是很大,可不知為何他竟一絲把握都沒有。
「叱——」
輕喝一聲,他揚鞭策馬,疾馳而去。
十里花開,化馬蹄震地聲之下一場繁花雨,輕白淺粉的花瓣紛紛揚揚落了他滿頭滿身,長街寂寥,遠路空曠,只有落紅鋪地成毯,是這春日最燦爛的告別。
此去經年,終是浮生錯別,似村口的岔道,他往左,她往右,即便日後相逢,兜兜轉轉間也繞了塵世大半圈,風侵霜染,少年歡顏已是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