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殘霞篇 囑託
剛剛五月,牡丹便已悉數開敗,一朵一朵將殘存的嫵媚停在了枝頭,只有零星的一兩朵仍倔強堅持著最後的芳華。
住持至善大師笑道:「居士來晚了,這寶昌寺的牡丹前幾日開得最盛,其中有好幾株名品,是太子殿下命人從洛陽移栽而來的呢!」他的手指了指不遠處,那裡枯萎著幾株紫色,若非提醒,哪裡還能聯想到名品「魏紫」。
「牡丹傲氣,就算是枯萎,也不肯片片墜落,零落成泥。」至善大師感慨了一句。如今天下日漸富庶晏然,就連清修之地都多了幾分繁華之氣,出家人品評茶道花藝,被譽為清雅之舉。至善大師更是其中頗有盛名之人。可是,從他的話里,暮貞聽出了幾分嘆息之感。
清風送來徐徐清香,她抬頭,寺院中的古槐已經開花了。如今一城儘是槐花香,早已不是牡丹的季節了。
「槐花都開了……」似是一句感慨,卻不想被人接了下一句:「這般清香,若是做成槐葉冷淘或者槐花麥飯,定讓人胃口大開呢!」
難得他仍有餘力戲謔,暮貞頗有幾分心酸。
太子比年初那日見到更加清減了,形銷骨立,弱不勝衣。瘦弱蒼白的臉龐上,此時帶著一絲淺淺的微笑。他與明允總不相同,明允的笑容雖然跟燦爛一些,偏偏到不了眼底,總給人一種疏離之感。而他一向笑得淺淡,但眼睛也會跟著一起,讓人覺得無端溫和。
「見過太子殿下。」她施了一禮。讓他卻搖了搖頭:「早就說過,佛門清靜之地,無需俗禮,落霞居士忘了?」
他稱呼自己為居士,語氣平易近人。他曾多次施以援手,暮貞無論如何都心存著感激,若非隔著身份,他們定是可以交心的朋友。
「殿下身體,近來可好?」她看到他站了這麼久也沒有咳,稍稍欣慰。
陽光透過幾縷槐葉的疏影,漏在他的面頰之上,讓他的輪廓更深邃了幾分。他攏了攏身上的衣衫,笑:「天氣日漸和暖,覺得好了許多,沒有那麼冷了。」
暮貞注意到,他仍穿著夾衫,外面披著披風。而別人早都已經換上單衣了。也許是畏冷的緣故,他的皮膚蒼白到幾近透明,呈現出一種蕭條病弱的美。兄弟倆的相貌真是全然迥異,太子像陛下,而明允像天後。
空氣似乎安靜非常,槐樹枝葉在微風中沙沙作響,院中鳥鳴嚶嚶,幾片雲彩遮蔽了陽光,一支槐花緩緩落下,沾上了他的衣袂。
「我寫了幾卷《金剛經》,想交給至善大師。寺僧日夜吟誦,也好保佑大唐國泰民安。」他生怕她尷尬,便出言表明了來意。暮貞發現,他身後的宦官卻是捧著一大堆的經書,何止幾卷,這麼多想必耗費了他不少的心血。他已經病弱至此,實在不應該再過操勞。
他好像能夠窺破她的所有心思,在她的勸慰之語到來之前,他先開了口道:「賢天資聰穎,處理起事情來得心應手,實在幫了我許多。左右無事可做,這些佛經恰好能讓人靜心。」若是別人說出這樣的話來,暮貞多多少少能夠聽出抱怨不甘之意,但是他語調和善坦然,顯然並不以此為意。
「為殿下分憂,是他該做的。」一旦涉及到權力的話題,暮貞總是小心謹慎的,一字一句都掂量著來。
雲朵的陰翳散開,陽光炙熱。他笑著指了指樹蔭處,率先挪到了那裡。
宦官被打發去了正殿送經書,暮貞來佛寺從不帶侍從,現下便只剩下了二人。站在槐樹的陰影里,繼續著剛才的話題。
「暮貞,」他叫了一句她的俗名,本該是唐突的舉止卻因為他澄澈的雙眼而讓一切都顯得自然。他的眸子是深棕色的,此時看著她,很是鄭重:「我估計時日無多,下一任的太子不出意外便是賢。其實太子這個位子,最是艱難,古往今來有多少太子,又有幾人能夠最終到那個位置?」他指了指大明宮的方向,眉目中憂慮深重。
「陛下身體不好,事事依賴天後,可是天後權柄日盛時,陛下自然會有所顧忌。賢能力出眾,又得蒙大臣擁戴,接下來陛下必然依仗於他。然而,他性子太剛強倔強,和天後時有摩擦,時間久了必生大患。暮貞你能明白我的話嗎?」
明明才五月,她的後背已生出了許多的汗。
怎麼會不明白,雖然一直在躲避,可是自小便知權力能讓人生,可讓人死的道理。天家富貴,帝王權勢,最是冰冷無親。夫妻反目,父子相殘,白骨累累,碧血連天。
「殿下想告訴暮貞什麼?」她抬頭,眼睛里一片空洞和迷茫。
「賢畢竟是母親的親生兒子,若是能夠和緩退讓,便可相安無事。若是真的有一日,我身歸黃土,你千萬要勸著些他。還有……暮貞,無論將來發生什麼事,你都要保護好自己。與賢夫妻一心,切莫互相猜疑,便沒有過不去的坎。」
暮貞不喜歡他這樣的語氣,彷彿是交代著後事一般,讓人絕望。
她的眸中水波微轉,悄悄將臉移到了另一邊,聲音有幾分哽咽:「我記下了……」
他立刻寬慰的笑了起來。
遠處雲捲雲舒,他的目光悠遠蒼茫,隨口吟了一首詩:
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斗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驅車策駑馬,遊戲宛與洛。洛中何鬱郁,冠帶自相索。長衢羅夾巷,王侯多第宅。兩宮遙相望,雙闕百餘尺。極宴娛心意,戚戚何所迫……①
①出自《古詩十九首》,表現人生的慨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