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洛水篇 裂痕
夢中依然是舊事。
建安二十一年五月,魏公晉封為魏王,於帝位不過一步之遙。
隨著公爹的權勢日盛,世子之爭也漸漸露出了端倪。她心裡再清楚不過,夫君動了爭儲之心。府里頻頻出現的那些人,說的那些話,每一件都讓她心驚不已。當年她在袁府的時候,就已經見識過兄弟之間的爭鬥,本來是骨肉血親,偏偏為了權勢便能你死我活,實在讓人覺得可怕又寒心。而袁氏的衰敗,也有這一層的關係。
甄洛厭惡這些事情,所以更加深居簡出,不問世事。一心只教導著兒女,閑時讀書自娛。
時間久了,子桓明白了她的態度,知道她不喜歡談論這些,來得也就少了。聽下人說起,他近來常去找郭熙。
說起郭熙,她始終對她抱有成見。建安十八年初次見到她時,便隱隱有了不安的感覺,果然,不久之後,她便入了府。她的嬌憨聰慧,她的靈秀可愛都是自己所不具備的,所以能得寵愛也是預料之中的。
她開始心裡也難受了一段時間,時間久了便也淡了,想開了。她從沒有奢望過他的獨寵,只不過他對她太好了,好到讓她生出了很多的錯覺,以為二人便能這樣相愛相守一生,毫無嫌隙。但是自古男子重新婦,他也不能例外。
心灰意懶,一片荒蕪。不爭不搶不是因為淡泊高尚,不過是失望透頂。
天氣逐漸炎熱起來,滿池的菡萏裊裊婷婷,清風徐來,波光瀲灧,好像染醉的少女,帶著嬌羞的顏色。她靠坐在水邊的小榭之中,安靜地對著風景發獃。聽聞近來的文人喜歡聚集在鄴水邊,飲酒賦詩,不知看到這樣的美景,又該生出什麼樣的感嘆。她素愛讀書,嚮往那樣的生活,淡泊無爭,清靜浪漫。
說起風姿瀟洒的文人意態,她不由想起了多年前的銅雀台。那個人素絹束髮,引袖揮毫,那樣的坦率瀟洒之姿,勝過無數忸怩做作,垂涎權位的虛偽。她的想法無關風月,只是單純欣賞。每次讀到他的文,難得便能生出知己之感。
「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婦,悲嘆有餘哀。借問嘆者誰,言是客子妻。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獨棲。君若清路塵,妾若濁水泥;浮沉各異勢,會合何時諧。」這是子建新近寫出的詩文,再一次讓她讀的淚流滿面,一字一句,似乎都是在說她此時的心境。她將它寫到了素帕之上,淡淡墨痕,寸寸灰心。
「阿洛在讀什麼?」身後的聲音沉沉,他許久未來,驟然聽到時,她一時恍惚。風吹過來,手中的錦帕脫離掌控,飄飄蕩蕩,最後緩緩委到了他的腳邊。
他彎腰撿起,眉心微蹙,待讀完之後,臉色變得陰沉可怕起來。
「阿洛喜歡子建的詩?」他上前,唇角帶著冷漠的笑意。
這樣的笑意,深深刺激著她。本來是親密無間的人,不知何時突然就改變了心腸,這樣陌生,這樣涼薄。
忍住了奪眶而出的淚水,她咬了咬下唇,道:「是啊,子建性子耿介,文章自然豁達瀟洒。」
「性子耿介?」他挑了挑眉,看著甄洛,「阿洛久居深宅中,如何得知我弟弟的性情?」
甄洛迎上他的目光,不卑不亢,不藏不掖,坦率如一汪澄澈的湖水:「文如其人,不是么?」
他用手撫著她嬌若花瓣的容顏,明明是溫婉可人的相貌,偏偏生了這樣孤傲的性子。她的倔強,他從第一次見她起就知道。那時候不過是個階下囚,卻能在所有人俯首求饒時,端持著刺人的自尊。她的美麗帶著鋒芒,他多想將她的刺一個個都拔掉。唯有這樣,她才能安心地待在他的懷抱之中,不再去想著逃離。
「這句話,阿熙也說過。不過她說這句話時,是在誇讚我的文章。」他的指停在她的鼻尖,四目相對,不出意外看到了她眼裡一瞬間閃過的傷心。能傷心也好,至少是有心的。可是為什麼只有一瞬呢?
他去觸摸她的眼睛,那裡並沒有潮濕的觸感,只有長長的睫毛輕顫,刺得指尖酥酥痒痒的。
「郭氏待將軍,自然是不同的,所以……所以將軍偏寵些也是應該。」她向後躲了躲,偏頭看了看日光,日光灼灼,眼睛不免酸澀。心上好像扎了一根刺,微微的疼,卻怎麼也拔不出來,有些難以呼吸。
「阿洛這般大度,確有世家之女之風。日後這府中怕是少不了新人進來,到時候還希望你能依舊如此……賢惠!」他最後的兩個字好像是從唇齒中擠出來的一半,帶著隱忍的怒氣。看到她仍然無動於衷的樣子,便要拂袖離去。
手中的錦帕被捏的變了形,猶不解恨,他兩手一使勁,脆生生的裂帛之聲清晰傳來。再去看已成了兩隻蹁躚飛舞的蝶,被風裹挾著,飄零而去。亦如她一般,一生飄零,半點不由自己做主。
兩行淚蜿蜒而下,帶著說不出的凄涼。
然而他的誤會卻更加深了。
他寵愛別人,她沒有落過淚。他說會納新人,她也沒有哭。但是當他撕碎了子建的詩,她卻哭得這樣哀傷。他們之間到底為什麼走到了這一步……
曹丕的心彷彿被撕裂一般,他再也不想多看她一眼,丟下了一句:「叔嫂大防還是避忌著些,別生出醜事,讓人恥笑。」然後便頭也不回的走了。
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她知道,兩人間的裂痕,再難彌補了。
回想過往種種,彷彿浮生一夢。他第一次從人群中找到她,用手拭著她臉上的污垢,第一次對她說,亂世之中,唯有他能保護她。她不喜紛爭,他特意為她建了明瑟居,讓她離所有人都遠遠的,他說過最喜歡她乾淨無垢的性子……
君若清路塵,妾若濁水泥。喜歡的時候,所有的缺點都會是優點,不喜歡了哪裡都是不順遂人意之處。
這便是人心吧!無法捉摸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