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 殘霞篇 離心
記憶深處,自己從來沒和李賢發生過言語衝突。就算是有誤會,也只是冷戰多一些。畢竟她是個寡言笨拙的人,話到口邊都不知道該怎麼表達,被人噎幾句都不知道該怎麼回嘴,生了氣也只會悶在心裡,給誰也不說,只獨自傷心。這一次也是如此,不想做什麼,只想一個人靜一靜,默默流些眼淚,祭奠一下那個孩子,也祭奠一下自己坎坷的命運。
事到如今,與其說是怨怪他,不如說是慨嘆自己的命運。
自顧自的回到西殿,走到了案前,案上放置好了她從長安帶來的鑒若止水。這次她本就是從別院直接趕來,加之行程匆忙,所以除了必要的衣物,就只有一簪一鏡。對於他送的東西,她雖然面上沒有太多反應,但是打心底珍惜異常。對於這段感情,亦是如是。
對著鏡子,一點一點拆著髮髻,速度極慢,用偽裝的平靜掩蓋波濤洶湧的內心。然而心是亂的,就算再謹小慎微也仍然被顫抖的手扯得髮絲生疼。夕兒上前,想要搭把手,卻被她搖頭拒絕了。她拆的不是髮髻,而是自己也理不清楚的心如刀絞。
他的身影出現在銅鏡后,奇怪的是,打磨這樣光滑的銅鏡,依然看不清晰他的臉。她對他的情感,就像是架構在懸崖峭壁上的海市蜃樓,帶著虛無縹緲的脆弱。本以為熟悉入骨的人,原來竟然這樣模糊。她有些迷惘,或許愛了這麼久,不過愛的是一個披著雍王外殼的影子。她被指婚給他,下定決心和他相守一世,卻並不了解他,關於前塵,關於未來。她像極了路途中偶然邂逅的意外,從不知自己根本不是與他同行走下去的人,迷惘走了一段,竟然以為他的目標就在前方。
佛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俗世匆匆,相逢即是緣法,一朝夢醒,了無痕迹,誰又能記得誰?
她只是怔然望著他,在他目光觸到的畫面里,無悲無喜,只是冰涼。這讓他惶然無措。在這段婚姻中,他最害怕她這樣的神情,就好像看透了他的一切,諷刺著他的所作所為一般。寧願她哭哭笑笑,也不願她不吵不鬧,上一次她許久沒有開口說話的經歷,至今仍是他午夜時最懼怕的夢魘。
自身後擁著她,緊緊地,就怕她下意識的掙扎。然而她沒有,一動不動,冷徹肌骨,泥塑一般。準備好的話,一時亂了方寸,不知該說什麼了。
夕兒看了眼緊跟而來的房若芙,尋求她的意見。若芙的反應極快,只是看了一眼,便示意殿內所有的人離開。
東殿燈火通明,和清幽冷寂的西殿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房若芙知道張斯幽性格張揚跋扈,心高氣傲,卻沒有料到她如此魯莽草率,不計後果。
這時,東殿的門適時的開了,相必時時留意著這邊的動靜。張氏在燈火映襯下,艷若桃李。她早已換上了寢衣,頭髮披散在身後,臉色卻還是鉛粉胭脂精心武裝著。看著在庭院中無處可去的若芙只是笑:「妹妹這好人做的,連容身之地都沒有了!」
若芙沒有計較她言語里的譏諷,然而話語卻綿里藏針:「這些不都是阿姊的功勞嗎?」
張氏一哂:「這可冤枉我了!若不是咱們的王妃娘娘小氣不容人,你何苦落到這樣的地步,殿下也沒有必要為了些許小事前去解釋。說到底,嫉妒可是七出之罪啊!」
下弦月彷彿一隻銀鉤掛在天邊,而她的嘴比銀鉤還要鋒利刻薄。其實她不笨,只不過料定了阿史那氏已是強弩之末,無人依恃,便存心想著快刀斬亂麻,早日坐上王妃之位。可是她錯算了兩點,一是李賢對待暮貞的感情,另一個則是王府里有背景有才貌的女子,不止她一個。鋒利者死之地,柔弱者,生之道。
「阿姊慎言,難道忘了趙氏的結局了嗎?趙氏出身何其尊貴,可是還不是……」
「不勞妹妹費心,殿下可不是英王,今時亦不同往日。妹妹與其關心我,不如考慮一下今夜住在哪裡好……不過今夜估計難以入眠呢,只希望西殿的吵鬧聲不會太大,別吵到我腹中的胎兒才好。」
若芙不理會她,轉頭吩咐仆婢幫自己收拾耳房。
她似乎也有所擔憂,側耳細聽,卻聽不到任何聲音,更遑論爭吵聲。
殿里的二人默然相對,俱是無言,好像這一場拉鋸戰誰先開口便是誰輸了。終究還是李賢忍不住,先開了口:「貞兒,綿延子嗣也是皇家的職責,我……」
暮貞的面容在半明半暗的燭火中更加難辨情緒,她打斷了丈夫的話,十二分的溫順,也是十二分的缺乏溫度,好像是官方文書的遣詞用句,無錯可摘,但毫無感情:「妾不敢,雍王府良娣有孕,實在是闔府的喜事。」
對於這樣的回答,李賢的心絞疼不已:「貞兒,是我不好,若不是……多說畢竟無用,我以為我的心事你會知曉。」
知曉?比原諒似乎還要殘忍……
暮貞看著跳躍的燭火,微微浮起一絲寂寥的笑意,許久,才開口,但是聲音低得像是只說給自己一般:「你曾說過,若有來生,你定與他不同的……」
「什麼?」李賢顯然不明白她的意思,這句話好像不是與他在說一般。
暮貞卻難能可貴地解釋起來:「我做過一個冗長的夢,夢裡我生於亂世,被丈夫所拋棄,而另一個人許了我來生。他說,若是他,自當不負於我……」看到他面色中帶著哀痛和愧疚,她繼續道,「當初聘我時,你用了《洛神賦圖》,看來回去以後還是燒掉吧,承諾做不到便只能是誑語。世間種種美好,不過存在於兩種情況,得不到或是已失去。」
「你是皇子,我便從未奢望過一生一代一雙人,可是,總以為你會顧及我。我的身體情況,你不是不知道,我所處的境況,你也心知肚明……真好,不需要認逼迫我了,我自己已經堅持不下去了。明允,我自己放棄,與人無尤!」
她很少說這麼多,也很少直接表露自己的心意。但此時她說著心中的話,卻從沒有這樣虛無過,彷彿一縷青煙。
「別再勉強,用一個正確的決定,改變所有的錯誤。從此我不用擔驚受怕,所以,這個決定讓我無邊歡喜。多好!」
她不再排斥他,用顯而易見的怒氣拒絕他。反而,她伸出手臂,緊緊環住了他的腰,用釋然的笑容,輕輕結束了所有的悲喜糾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