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殘霞篇 滕王
寶昌寺歸來,心裡卻總也無法像往常那樣靜若死水,彷彿春風吹皺了一池春水,盪起層層漣漪。
閑著一件白色的單衣,斜鬢一支白色的茶花,靜坐在池邊,看著水裡的清荷,裊娜的開著,低頭,緩緩地撥著水,感受著那絲絲清涼劃過手心,醒徹心底。「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是誰在荷塘的那邊吟著這首詩?慌忙站起,不安的向那邊望去,卻是一個身著紫袍的青年男子,眼生得很。「好詩,好詩!」那人好似沒有注意到這邊疑惑的眼神,自顧自得品砸著《詩經》的餘味。儘管心有疑問,可是畢竟是陌生人,父親的客人也不是沒有可能,還是不見為好。
移步,徑直向深閨而去,細細的回味著那句詩,那不正是自己的處境嗎?多走一步都可能是錯,及時止步才是智者所為。
李逸望著荷塘這邊匆匆離去的暮貞,輕笑,眼裡全是無盡的深意,這便是姑母留下的那個小表妹吧?那個小小的,帶著幾分孤傲與倔強的丫頭,那個在別的孩子嬉戲時,還捧著書蹙眉的小獃子嗎?這麼多年不見,竟出落成了現在這樣一位不食煙火的絕塵少女……聽說就要嫁給沛王了!呵呵,一個有著一半蠻夷血統的女孩能有多大能耐,竟連當年狠心拋棄女兒的祖父,也不得不到長安來攀攀親戚!但是,胡種就是胡種,就算眼看一步登天,還是不免膽戰心驚吧,要不怎麼會聽到這句詩,就落荒而逃呢?
一個蒼老的華服老人坐在肅王府的正廳里,四處打量著,明明很是嚴肅而不悅的臉上卻故意強擠著笑容,皺得像是一顆核桃。「賢婿啊,想不到你一個異族王子,在這長安生活的這般如魚得水,如今更是成了沛王殿下的岳丈,以後……哈哈!真是皇恩浩蕩啊!」「承蒙陛下和娘娘抬愛,也是暮貞這丫頭有些緣法,小婿才能在這裡安生立命,聊度餘生。」肅王也客套的說,不卑不亢,不見絲毫親切與喜悅,即使客居久了,養成了喜怒不形於色的立身本事,但此刻還是裝不出來,心裡全是沁兒死時的遺憾與孤單,全是沁兒和自己在一起時永遠蒙著傷心的幸福。
想到沁兒,肅王的臉色更是不佳,但還是隱忍著不言不語。
當年將沁兒趕出滕王府時,他何曾有過片刻的猶豫,是誰那樣決絕的斷絕父女之情的,如今,又是誰在聞知暮貞嫁給沛王的消息后,不遠千里從封地匆匆趕來,想著再續親情的。自己這位岳丈果真精明,肅王覺得一陣徹骨的寒冷,真是世態炎涼,人情冷暖啊!
「來了這麼久,怎麼沒見暮貞丫頭啊!」提起暮貞,滕王臉上擠出了一絲諂媚的笑,皺得更厲害了。肅王淡笑,沖丫鬟擺了擺手,「去,把二小姐找來,滕王殿下光臨寒舍著實不易啊,快叫小姐速來拜見。」肅王的話里分明含著譏諷,滕王依舊笑著,彷彿什麼也未曾聽到。
一盞茶的功夫,暮貞款款的立在了廳上,秋香色的衣裙,別緻的髮髻,鑲著海珠的步搖精緻大方。臉色依舊如常,看不出喜惡。「貞兒見過外公。」很端莊的失禮,滕王卻在她抬頭的那一霎那,驚得合不上嘴。「沁兒,可是沁兒?」他顫顫的說著,起身,茶盞掉下,碎了一地。走近,細細的打量再三,滕王難掩失望,「我險些忘了,沁兒已經辭世好久了,咳咳……你長得真像你的母親!」暮貞抬頭看著這位自己素未謀面的外祖父,心裡五味雜陳,她好想從他的眼裡找到自己那早逝母親的音容笑貌,可是沒有,所謂的至親血肉,也只是在無路可去時家人狠心的拋棄。縱使和整個世界作對,母親當年都沒有過退卻,但母親怎麼也不會想到這個世界中也包含著自己的家人,親人。滕王姬妾眾多,子女盈門,又怎麼會為了一個小小的沁陽郡主,和整個世俗起衝突呢?如今的外祖父,一臉慈祥,彷彿當年什麼也沒有發生。暮貞想透過他的眼睛看到他真正的內心。
暮貞那雙洞察世事般的澄澈眼睛帶著好奇的考究,叫滕王有些不自在,他臉色恢復了平靜,坐了下來。他沒有注意到,旁邊自己的賢婿,臉色已是十分的難看,隱忍著怒火的眸子,血絲密布,像是困久了的獸。不能再忍受了,肅王的心像是有萬千蟲蟻在啃嚙,沁兒,若他不是你的父親,我又會如何?若他不是你的父親,我大概也不會有這麼深的恨,同樣,我也不會忍著這份恨,叫它折磨著我的內心,叫我痛的難以呼吸!沁兒,泉下有知,你聽得到嗎?沁兒,我怎麼處理這件事?你告訴我,告訴我……
一時間廳里靜的彷彿能聽到三個人各自報懷的心事,酸酸楚楚,凄凄傷傷,呢喃著多年前繚繞的愛恨糾葛,隨著時間的塵埃被掩埋的一段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