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化

變化

「你?」許敬業的視線在女兒身上停留了一瞬,那句「你有什麼用?」幾乎要脫口而出。可是看到女兒蒼白的面頰、微紅的眼睛,他把已到嘴邊的話語強行壓了下去。

不管怎麼說,女兒都捨命救了他。縱然胸中憤懣,他也不能在這個時候說這樣直白傷人的話。那顯得他太薄情寡義了一些。

可他心裡又怎麼能不惱火?

良久,許敬業緩緩閉上雙目,感嘆一句:「你要是兒子該多好……」

他滿是遺憾的話語讓許長安心裡一酸,失落之餘,又覺得不甘。她抿了抿唇,神色認真而堅定:「爹,如果你願意,可以繼續把我當兒子看。以前怎麼樣,以後還怎麼樣。」

「以前怎麼樣,以後還怎麼樣?」許敬業重複了一遍她的話,彷彿聽到了什麼笑話一般,竟笑出聲來:「難道我還能把這金葯堂繼續交到你手裡?」

金葯堂許家,以製藥為主,已有上百年歷史,向來傳男不傳女,傳子不傳婿。

許敬業自小厭惡葯的氣味,不肯學醫。不過他是家中次子,自有長兄繼承衣缽。他不想學,也沒人逼他,他自己樂得逍遙。可惜後來長兄去世,沒有男丁。他二十多歲上不得不半路學醫,奈何天賦有限,他也實在沒興趣,只能費力經營藥鋪,勉強維持著祖上榮光。

所幸他有個好「兒子」,天賦不錯,又勤奮好學,小小年紀遠勝於他。自十三歲起,「兒子」就開始幫他打理金葯堂,短短兩年內扭虧為盈,還在去年時疫中建議他為窮苦百姓贈葯,使得金葯堂許家的名頭更加響亮。

許敬業喜不自勝,對「兒子」越發親厚。他心裡清楚,如果不是有這個「兒子」,僅憑他的本事,或許能參加藥王誕,但絕不可能上第一炷香。

可這麼好的兒子,怎麼偏偏是個女兒呢?

「兒子」以前有多得他心,現在就有多讓他失望。在他看來,所謂的聰明勤奮、孝順體貼,甚至是生死關頭的以命相護,都只是錦上添花。在「不是兒子」這個前提下,所有的一切都變得微不足道。

父親的笑聲苦澀而凄涼,他的最後一句話,混在笑聲里,許長安沒聽清,微微蹙起了眉:「爹?」

許敬業回過神來,稍微提高聲音,語氣不自覺變得刻薄:「把你當兒子看?怎麼當?讓你繼續打理金葯堂嗎?」

許長安輕輕搓了搓發涼的手心,只當沒聽出父親話里暗含的譏諷。她定定地看著父親:「為什麼不可以?爹應該也知道,行醫製藥,打理家業,我不比誰差。」

——她下意識收起了暫時示弱的心思。儘管此刻身體虛弱,聲音不高,但仍說的極為清晰。

不同於父親的被逼無奈半路學醫,許長安從小就喜歡醫術。自有記憶開始,她就在為此努力。她相信她能做好,決不會墮了許家的名頭。

許敬業當然知道她能做好。可那又怎麼樣呢?女兒就是女兒,怎麼也變不成兒子。

不過此刻顯然不是爭論的好時機,也沒有了再爭論的必要。跟她一個姑娘家有什麼好爭的?他不接女兒的話茬,只盯著油燈跳動的火苗出了會神,嘿然一笑,半晌方道:「你好好歇著吧,我改天再來看你。」

見父親抬腳欲走,許長安忽的想起一事:「爹,宋媽媽和青黛……」

這母女二人是母親高氏留給她的,一直服侍她飲食起居,也是在此次事件之前,為數不多知道她身份秘密的人。

她受傷后就沒見過她們,連伺候的丫鬟都換人了。說不擔心是假的。

許敬業腳步微頓:「你放心,我沒把她們怎麼樣。今天太晚了,明天就讓她們過來。」

他轉身離去,不再看女兒一眼。

知道宋媽媽和青黛無事,許長安稍微放下心來。

父親走後,房間恢復了安靜。望著油燈跳動的火苗,許長安內心深處忽的湧上一陣涼意。明明是四月底,可她卻覺得,不止是手心,她四肢百骸都有些發冷。

她這次受傷不輕,又是在胸口,甚至還昏迷了一段時間。然而父親除了在她剛醒來時的那句似乎是擔心她牽動傷口的話語之外,再無半分問及她的傷勢。

彷彿父親的眼裡只能看到一件事:她不是兒子。

許長安闔上雙目,許多舊事不由自主地浮上心頭。

從記事起,父親對她就表現得非常看重。等她漸漸展現出在學醫製藥方面的興趣后,父親更是恨不得把所有一切好東西都捧到她面前。往日里她稍微有點頭疼腦熱,父親就噓寒問暖關切不已。

一夕之間,父親態度大變,還真讓她有些難受。

她原以為,知道她的秘密后,父親固然生氣。但見她受傷,父親應該是擔心難過多於憤怒責怪的。沒想到事實跟她想象中有著不小的出入。

許長安自我安慰,別急,總得給父親一個接受的過程。「兒子」忽然變成「女兒」,不是所有人都能立刻欣然接受的。可能他只是在氣頭上,等過些時日就好了。他們畢竟是骨肉至親。

夜還很長,許長安沒再睡著,只靜靜地躺著。不知不覺竟挨到了天亮。

陽光透過窗欞照進房間,桌上的油燈早就滅了。

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宋媽媽和青黛的身影一前一後出現在了門口。

「可憐的少爺啊,你還好吧?傷的重不重?大夫怎麼說啊?」還沒到床前,宋媽媽就先紅了眼眶,想上前查看其傷勢,又怕不小心傷到她。

「我沒事。」許長安不想讓她們擔心,笑了笑,溫言寬慰,「看著嚴重,但沒刺中要害。」

青黛明顯不信,小聲嘀咕:「還說沒事,我都看到了,流了好多血呢。」

她在「少爺」身邊多年,還是第一次看到她昏迷不醒、衣襟上沾滿鮮血。

「確實流血了。可我自己就是學醫的,有沒有事,我還不清楚么?」許長安笑著轉了話題,「倒是你們,我爹沒為難你們吧?」

宋媽媽搖了搖頭:「沒有。當時情況亂糟糟的,老爺讓人把我們關進柴房,說是得了空親自審問。興許是他事情多,就把這事兒忘了。關到今兒早上,就放我們出來了。」

——至於她們兩天水米未進,直到今天早晨才吃上一頓飽飯的事,就沒必要告訴少爺了。

許長安見她們雖容色憔悴,精神倒還不錯,身上的衣衫也都乾淨整潔,不像是受了折磨的樣子。她點一點頭,不再細問,由青黛幫著潔面漱口。

因為身上有傷的緣故,廚房準備的早餐格外清淡。許長安動作不便,在青黛的幫助下,用了半碗粥就吃不下了。

宋媽媽一直在旁邊看著,適時地遞上帕子,憂心忡忡地問:「少爺,你以後可怎麼辦啊?」

許長安擦拭了一下唇角,放下帕子:「什麼怎麼辦?」

「大傢伙兒都知道了你是個姑娘,也知道你以前整天跟男人打交道。將來說親……」

對於宋媽媽的擔憂,許長安莫名地不太喜歡。她長眉微蹙,不願繼續這個話題,淡淡地道:「先養傷吧,旁的事情以後再說。」

她素來待下隨和,但畢竟做了幾年金葯堂的少東家,臉上不做表情時,也頗有幾分威嚴。

宋媽媽瞧著她的神色,動了動唇,不再說話。

青黛連連點頭:「對,是得先把傷養好。」

說來也是許長安運氣好,一則匕首刺偏了少許。二則她為掩飾女子身份,在胸前遮擋了好幾層。所以傷勢雖然嚴重,萬幸沒有危及性命。三則她在藥王廟受傷,當日在場之人皆是參與藥王誕祭祀的杏林人士。止血及時,金葯堂的金瘡葯又靈驗。熬過最危險的那段時間后,餘下的只需好生靜養了。

於是接下來的日子裡,許長安乾脆卧床養傷。她每天按時用藥,悉心調養,傷勢逐漸好轉。

「改天」這個詞,極其玄妙。自這天以後,許長安連續數日都不曾再見到父親。她還是從青黛口中得知,他外出散心了。

許長安正用湯匙緩緩攪動著面前的湯藥,試圖讓其冷卻的快一些。聞言,她下意識抬頭:「外出散心?」

青黛點頭:「嗯,前院的丁香是這麼說的,都出門好幾天了。」

許長安停下手裡的動作。她垂下眼眸,長長的睫羽在臉上投覆下一片陰影:「好幾天了啊……」

居然連告訴她一聲都不曾。

大約是察覺到了她的不快,青黛小聲道:「少,小姐不要擔心。父母和子女之間哪有隔夜仇呢?老爺現在只怕還在氣頭上,等他回來就好了。」

許長安端起葯碗一飲而盡,苦澀在口腔中瀰漫開來。她喝了一盞茶,又將一塊蜜餞放入口中,甘甜很快取代了藥味。她擦拭了一下唇角,緩緩說道:「但願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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嗣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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