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番外18 少女不十分

第19章 番外18 少女不十分

「我回來了。」

面對一回到家就說出這句問候的U,我並不是待在雜物房,而是站在U的正面——也就是玄關踏墊後面的位置迎接了她。這並不是因為我沒有時間把弄開的推門恢復原狀而來不及回去雜物房……實際上我有著非常充裕的時間做這些事。

但是現在已經沒有必要繼續粉飾這場毫無意義的綁架鬧劇和監禁鬧劇了——完全沒有必要。

如果只是小學生的幼稚犯罪,陪她玩一下也是無所謂的……但是把我監禁在這裡的並不是U本人,而是把U養育成這樣子的、而且沒有好好教育她的父母。既然這樣,我當然不可能繼續陪她玩這種荒唐的遊戲。我也不是一個閑著沒事幹的人……我可不願意被別人家的沒有資格當父母的父母像猴子似的耍來耍去。

綁架鬧劇已經結束了。

不過我還是無法不跟U說一聲就自己離開這裡。無論是在雜物房裝出被監禁的樣子,還是趁U去上學的期間悄悄離開這個家——這樣的行為我都感覺跟U的父母沒什麼區別。這隻不過是在不負責任地欺騙小孩子而已。所以我就站在這裡迎接了她。以光明正大的姿態——雖然腰背有點彎了起來——以正面面對著她,同時向她說一句「你回來啦」。

「………………」

結果,U一看到本來被自己關起來的我這樣走到外面迎接她……似乎馬上就理解了一切。她並沒有向我提出任何疑問,甚至沒有說話。

雖然年紀尚幼,綁架這件事本身也是一種相當幼稚的小聰明,但是如果以小學四年級生這個年齡作為基準來考慮,U恐怕也可以算是一個相當聰明的少女吧……光是看到站在外面的我,她就已經明白了一切,不需要任何的說明。

但是要問有沒有受傷的話,那當然還是有的。怎麼說呢……當人在最殘酷的情形下認識到「世界上並不存在聖誕老人」這個事實的時候,恐怕就會露出跟現在的U一樣的表情了。

我明明一直都在絞盡腦汁地想辦法不傷害U的感情和自尊心,可是結果還是傷害了她。

沒有辦法,這完全是沒有辦法的事。

如果能挽救因為遭受父母的虐待而變得性格扭曲的U,那當然是很威風的。如果能把U變回正常人當然是最好不過了。但是對於一個區區的作家志願的大學生來說,根本就不可能做到這種事……沒有任何專門知識、也沒有在兒童諮詢所接受過培訓的我,根本就想不出可以對U說的話。面對著從學校放學回來的可憐的她,我就連擁抱她也無法做到。因為我覺得那樣做,就會碰到她衣服下面的傷痕,反而會給她帶來更大的痛楚。

我既不是救世主也不是英雄,我只是一個大街上隨處可見的普通人罷了。

我就只能把真相以原有的姿態轉告給她知道。

「………………」

U默默地脫下鞋子,走進了家裡……就在她的襪子踏上玄關踏墊的瞬間,她的身體猛然晃動了一下,然後無力地朝著我的方向倒了過來。就好像在學校校會上聽校長訓話的時間太長的時候,因為貧血而倒下的學生一樣……U就像要靠在我身體上似的倒了過來。

「我累了。」

我聽到了她的細小聲音。不,那或許只是我以為聽到了而已吧。不管如何,在我扶住她那小小的身體的時候,U已經像睡著了似的失去了意識。

大概……她是真的真的達到極限了吧。並不是繃緊的繩子,而是像繃緊的橡皮那樣的感覺。由於對我監禁的「失敗」,U才終於稍微從那本「不自由筆記」中解脫出來了吧……總算可以稍微放鬆了吧……我輕輕地抱起了U的身體。明明還背著書包,她的身體卻是輕得令人難以置信。連續六天監禁著我的少女,竟然是可以用單手輕鬆捧起來的——輕盈的物體……但是她並不是物體,而是一個人。

她是一個人啊。然而忘記了這一點的傢伙,現在已經死在二樓了。

我抱著U的身體,向著客廳走去。因為我打開了睡房的門,二樓已經瀰漫著相當明顯的腐臭味,根本不是可以供人休息的環境。

所以我就讓U在沙發上躺下來,並且幫她放下了書包。與其說是用盡了力氣,倒不如說像是因為沒電而停止了運作的感覺。不管怎麼看,U的身體也還是一個普通小學生的身體。但是這個孩子的人生,已經被破壞到無法再破壞的地步,已經失常到無法挽回的地步。

當然,有的人也許會這樣說吧。沒有什麼事是不能挽回的……即使在相同的環境里,也有很多人在努力生存下去……然而真的是這樣嗎?U以後的人生真的可以重新回到正常的軌道嗎?以後她真的能在真正意義上成為一個普通人嗎?

我認為這是不可能的。

在同樣環境里努力地像正常人那樣生存的人,當然也是存在的,但是要問是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那也應該是不可能的事。反而大多數的人在誤入歧途之後,都無法重新回到正常軌道上吧。

當然,也許只是我無法相信而已,實際上應該是可以變回普通人的吧。一定是可以的,人是會變的,是會成長的,還會發生進化。

但是為了實現這個目的,卻需要付出無比巨大的努力和極其漫長的時間……所以我既無法改變U,也無法保護她。我光是顧著自己的事就已經很吃力了,為了U而付出犧牲自我的努力什麼的,我根本就不可能做到。

在那本「不自由筆記」中也有一句「看到不認識的人也要親切對待」這樣的條項,至少我是做不到這一點的……我只能就這樣把她留在這裡,默默地離開這個家。

我不能跟U的人生扯上關係,我也不能成為U的重要人物。即使是神,恐怕也不會對我懷抱著什麼期望吧。我想神也應該不是因為對我懷抱著什麼期望,才把我安排在這個位置上的。因為我只是一個大街上隨處可見的普通人,只是一個立志當作家的大學生而已……

「………………」

不知道過了多久,U忽然睜開了眼睛。因為身體還是一動不動,所以也不能說她起來了,但同時也不能說她醒了過來……她的眼神看起來一片茫然,充滿了空虛的感覺,就像死魚的眼睛——不,就像死人的眼睛一樣。

你還是在這裡多躺一會兒比較好——我向她說道。U沒有任何反應,也不知道她有沒有聽到我說的話。雖然根本不用我說,U看起來就像隨時都會睡著似的,但是她並沒有閉上眼瞼。真的就像死了一樣。不僅僅是眼神,她的全身都像死了一樣。

「有什麼事……」——我開口說道。雖然我不知道處於這種狀態下的她是否能聽見我說的話,但我還是說出口了。有什麼事是我可以為你做的嗎?你有什麼想讓我做的事?——我是這麼說的。那隻不過是我的自我滿足。面對一個可憐的少女,我只是想通過表現出想為她做些什麼的意願來確認自己的善性而已,這僅僅是一種敷衍性的行動。但是儘管如此,我卻莫名其妙地重複了一遍。如果只是為了自我滿足的話,只要說一遍就夠了。難道我的神經質和過分慎重的性格在這種時候也發揮出來了嗎?有什麼想讓我做的事?我能為你做些什麼?——我繼續向她問道。

「…『……」

故事。

這時候……U終於有反應了。

「請給我……講故事。那樣的話,我就可以睡著了。

要說是反應,她的聲音也實在太微弱了。

不過U的確是這麼說了。

「爸爸和媽媽……以前也經常跟我講。在我睡著之前,在旁邊、為我講故事……」

原來也有過這樣的時期嗎。把那種無理要求強加於孩子的父母,也有過這樣的時期……在女兒身邊,為她講童話故事的時期。

那麼這個家庭,究竟是在什麼時候、在哪裡發生了錯位呢?

在二樓的那個整潔無比的小孩子房間的床上,或者是屍體互相糾纏著的那張床上,讀著桃太郎、灰姑娘和白雪公主等故事……這個家也曾經有過那樣的時期。但是那樣的機會,已經永遠不會再有了……給孩子講故事的父母已經死去,聽故事的獨生女兒,也處於一種行屍走肉般的狀態……

……有了。

只有一件事——那是我能做的事情,正因為是我才能做到的事情。沒錯,正因為我是立志當作家的大學生,我才能為U做這件事。

終於找到了。

我終於找到了唯一的一件事。

由此產生了比任何人都更強烈的獲救感的人,恐怕就是我自己吧。

42

然後,我就開始講「故事」了。面向在沙發上半睡半醒的U,我輕聲地說了起來。本來因為緊張而變了調的聲音,也在不知不覺間恢復了常態。那一定是因為我所講的並不是屬於我本身的「故事」的緣故吧。在故事中並不存在我這個人,我只是一個說書先生而已。

但是我給U講的童話故事,並不是像桃太郎那樣的「正義和強大的人必勝」的故事。既不是像灰姑娘那樣的「認真的人一定會得到回報」的故事,也不是像白雪公主那樣的「心靈純潔的人一定會得到真愛」的故事。

我給U講的故事……是不尋常的人在不尋常的狀態下獲得幸福的故事。是腦子不正常的人在腦子不正常的狀態下獲得幸福的故事。是帶有某種異常因素的人在異常的狀態下獲得幸福的故事。是沒有朋友的入、不懂得說話的人、跟周圍不合群的人、性格扭曲的人、性格忤逆的人,在保持著原有個性的狀態下獲得幸福的故事。是不幸的人在不幸的狀態下努力活下去的故事。

比如說,光靠語言勉強維持著生計的少年和支配世界的藍發天才少女的故事。再比如說,病態地溺愛著妹妹的兄長和無論如何也無法容忍事物的暖昧性的女高中生的故事。企圖單憑著智慧與勇氣挽救地球的小學生和夢想著能夠實現成長和成熟的魔法少女的故事。注重家族愛的殺人狂和被殺人狂的魅力所吸引的毛線帽少女的故事。挽救了一個瀕死怪物的偽善者和愛上了他的吸血鬼的故事。討厭去電影院的男人和他的第十七個妹妹的故事。在與世隔絕的小島上長大的沒有感情的高大男人和渾身都被怨恨和憤怒所佔據的小姑娘的故事。認識到挫折滋味的格鬥家和無視挫折的格鬥家的故事。出乎意料地贏得了人氣的流行作家和求職中的侄女的故事。有著奇妙偏向的讀書迷和住在書店裡的怪人的故事。不管做什麼都總是失敗的受託人和心甘情願地被她耍得團團轉的刑警的故事。光憑意志生存下去的女忍者和默默地守望著她的頭領的故事。

雖然這些都是漫無邊際的、彼此之間幾乎沒有共通點的故事,但凝聚在根底部分的主題都只有一個。

即使是誤入歧途的人,即使是因為犯錯而從社會中脫落的人,都可以很好的——不,或許也不能說是很好的吧,但也可以相當快樂地、相當有意思地度過自己的人生。

那就是貫穿在所有故事裡的信息了。

不管是我還是U,不管是任何人,雖然可能什麼都做不到,但還是可以很好地活下去——我就是要向U說明這一點。

不知不覺間,太陽已經下山,夜幕降臨了。但是我也沒有其他的事可做,還是繼續向U講著「故事」,而U也一直在聽著我講。

當然了,那樣的「故事」根本是不存在的,不存在於任何地方。在世間為人們所傳誦的「故事」,對於像我們這樣的人都非常冷漠,總是在跟我們說必須貫徹正義、必須變強、必須當個普通人、必須當個正常人什麼的……總是向我們提出必須跟大家融洽相處、必須懂得關心他人等等對某階層的人來說根本不可能做到的無理要求。在現在的U面前,我實在無法給她講那種教訓人的故事和類似說教的故事。

所以我就創造了故事。雖然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的即興故事,但我還是把所有想說的話注入到故事裡,不停地向U說著。

不要緊的。

就算做錯了許多事,就算人生出現了裂痕,就算失敗了很多次,就算犯了各種無法挽回的錯誤,雖然可能已經無法走回正常的人生軌道,但也不要緊的,那樣也是沒有問題的——我繼續向U訴說道。

既不是英雄的故事,也不是救世主的故事,我說的全都是異端分子的故事。就是這樣,我不停不休地把這些故事一個接一個地講了下去。

做這種事有什麼意義,我會不會只是在白費力氣——類似這樣的疑問,我完全沒有考慮過。我的心情罕見地變得充滿了積極性。我之所以至今為止都沒有逃出去,而是一直甘於忍受被監禁的狀況……或者說,我之所以立志要當作家,就是為了在這種時候發揮自己的力量——我產生了這樣的確信。

當然,我也許是在白費力氣。

我也許只是沒有想到,實際上我可能真的在做一件毫無意義的事。

對於我這樣子講出來的故事,年幼的U恐怕很快就會忘得一乾二淨了吧……畢竟裡面包含了許多從年齡上來說難以理解的描寫和語言表達方式。即使不是這樣,在半睡半醒的狀態下聽到的故事,她也不可一直都記得那麼清楚。

在她那被父母創造的規矩緊緊束縛著的心中,我創作的不成熟的故事究竟能造成多大的影響,我實在沒有辦法估計……但是儘管很不成熟,儘管很幼稚,我還是深信著故事的力量。對多疑而慎重的我來說,那是唯一可以相信的存在……而我已經把這唯一的存在全部都講給U聽了。如果說這都是毫無意義、白費力氣的行為,那麼我就只能去剖腹自殺了。

而且,即使在她父母創造的規矩——「不自由筆記」中,也有這樣的一句話。

「必須好好聽別人說話。」

沒錯。

所以你就好好聽著吧,U。

那一天我所目擊到的、你的那個被父母稱之為「真面目」的本質,在平時生活的過程中的確有必要把它隱藏起來,不過那決不是什麼可恥的東西。

雖然你的人生早就亂得一塌糊塗……但是也還沒有嚴重到無法獲得幸福的地步。

43

然後,這次事件就結束了。要問是怎樣結束的話,第二天早上的黎明時分,也就是我被綁架到U家后大約過了一個星期的那一天早上——也不知道該說是終於來到,還是該說姍姍來遲,又或者說是比預料中要早——警察當局的人按響了門鈴。也就是公權力的介入了。因為我沒有做過準確的確認,所以也不是太清楚……好像是說星期六一個人去便利店買東西的U,在行動上存在著某些不恰當、或者說是可疑的因素,所以負責應對的店員就報告了店長,店長就告訴了他的家人,家人又告訴了自己的朋友……像這樣的傳言遊戲不斷延續,結果不知道是誰報告了派出所。傳言遊戲的內容明明只是一個暖昧的傳聞,世界上還真的有好人呢——我當時是這麼想的。雖然其中也混入了少量諷刺的意味,但大半部分的感情都是發自內心的感嘆。

這大概就意味著U的「第一次出外購物」失敗了吧……不,既然她很好地把東西買了回來,也沒有讓被監禁的我餓死,那麼她就沒有犯下任何失敗。

反正這也是一場早晚會破裂的監禁鬧劇……站在我的立場上來說,這應該說是勉強趕上了吧。因為我已經把該說的話都說完了,把要傳達的想法都全部說了出來。

聽到門鈴聲而醒了過來的U,很有禮貌地迎接了前來查探情況的兩名警官……雖然並沒有出現類似警匪片那樣的逮捕場面,但我和U都被領出了U家,然後分別乘上不同的警車被送往警察局。

因為我們乘的是兩輛不同的警車,所以我就連跟U道別的時間也沒有。我既沒有聽到她說「再見」,自己也沒能說出口。這就是我跟U的最後一次見面,自那以後就沒有再見過了……根本沒有任何戲劇性的變化,這是一次毫無故事性的、充滿現實主義感的、極其平淡的別離。

我的故事,關於十年前的精神創傷的內容就到此為止了。但是作為一種善後的處理,我還是稍微說一說之後的情況吧。雖然我個人認為這是沒有必要的,不過,唔……有的時候畫蛇添足也是有點用處的吧。

被帶到警察局的我所面臨的是極其執拗的盤問。因為在警車裡面的氛圍比我想像中的要平穩多了,所以我還以為他們沒有產生那樣的誤會。不過在那樣的狀況下,站在客觀的角度來看,我果然被看成是「壞人」了。或者應該說,在我和U離開U家之後,趕到現場的另一批警官恐怕是發現了二樓的屍體吧……於是,事件的嚴重性就一下子提高了不少。就算我當時不是為了給U講「故事」而整晚沒睡,在監禁生活中肉體和精神也已經變得疲憊不堪了,我的心差點就在嚴酷的審訊中屈服。當時我的腦子還閃過了「啊啊,是嗎。原來無辜之罪就是這樣產生的嗎」這樣的念頭,不過幸好我的嫌疑很快就被否定了。

其中當然也跟U的證言有關吧,不過另外好像還有不少目擊者看到了我被U用小刀抵著後背帶走的場面……對於這件事,我不由得產生了「那些人至今為止都在做什麼?」這樣的疑問,不過總的來說,這件事也就證明了「完全不露破綻的犯罪是不可能的」這個說法吧。

關於逮捕監禁罪的問題,U據說是被宣布了不做處罰的判決……畢竟那只是小學四年級生做的事,結果就以一個爛好人的大學生陪一個小學生玩「綁架遊戲」這樣的解釋來處理了。雖然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一個「爛好人的大學生」……不,我還可以明確告訴大家我根本不是,不過事情就是這樣了。儘管如此,這隻不過是不構成犯罪而已,U多半是會受到很嚴厲的說教吧……我不知道U對被父母以外的人說教會有什麼樣的感想。總而言之,U在這段時間裡恐怕也沒有辦法遵守那本「不自由筆記」上寫的規矩了吧。

我覺得那樣反而更好。

不過,雖然U的綁架鬧劇、綁架遊戲由於是小孩子做的事而不做追究,但是兩個成年人、一對夫婦互相捏死對方的事件,卻完全沒有被報道出來……無論是報紙還是電視新聞,都沒有提到過。因為當時某個地區發生了大規模的自然災害,所以報道的時間安排比較緊張大概也是原因之一吧。不過想到後來有警察到我住宿的地方訪問並且要求我嚴格保密,這件事恐怕並不是那麼簡單。

也就是說,那個受害者……既是殺人犯也是受害者的————U的父親和母親,是處在那種立場上的人物吧。雖然還算不上是隱瞞事件,不過他們的身份尊貴程度,已經足以命令媒體不進行積極性的報道……而且那個時代也跟現在不一樣。情報公開的道德觀念還沒有今天這麼開明。雖然很難一概地斷定哪個時代比較好,不過那至少對我和U來說是相當幸運的。因為我們明明體驗了這種具有轟動性的事件,卻還沒有成為媒體的犧牲品。

不過即使沒有被報道出來,人的嘴巴還是不設防的,周圍的居民們當然會通過傳聞知道這件事了……我當時是厚著臉皮,在畢業之前都一直住在那個單間公寓里沒有搬走(這反而對喜歡搬家的我來說非常痛苦,不過在事件徹底平息之前,我感覺要找到新的居住地點也是很困難的事),而U卻不能再繼續住在那座屋子裡了。她畢竟已經變成孤零零一個人了,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考慮到她所做的事,我本來以為她會被兒童諮詢所之類的設施收留,但是正如我前面所說的那樣,因為綁架和逮捕監禁這些行為在表面上被判決為不做追究,所以她就被居住在外國的親戚收養了。雖然我不認為她憑著那樣的性格能跟親戚相處得很好……但是沒有能成為她的重要人物的我,也只能在這裡為身在遠方的她祈禱幸福了。

後來,當我騎著新買的自行車(是跟以前同一型號的公路自行車)到其他地方去的時候,有時也會偶然路過U家的門前(位置果然跟我住宿的公寓非常接近),不過那個地方沒過多久就變成了一片荒地。到了十年後的現在,經過一次又一次的搬家,我住的地方已經是屬於另一個區了,所以也不知道那片土地現在怎麼樣了……不過那畢竟是發生過殺人事件的土地,應該很難找得到買主,說不定還保持著當年的樣子吧。

過了一段時間,我成為了作家。

而且現在我也在繼續從事著作家的工作。

因為這既是人生也是工作,所以既有快樂的時候,也有痛苦的時候,有時還會產生放棄的念頭,但總之我直到今天也在繼續著創作。

從我開始以寫小說為生開始到現在已經將近十年了,然而我至今也不認為自己寫過小說這種東西。

因為我寫的東西,直到現在也不過是那天晚上向U講過的那些不足稱道的童話故事的延長線罷了。

44

於是,我把寫好的原稿文字數據刻錄到CD上打好包,然後把它郵寄給東京的某家出版社。雖然用電子郵件來發送的話只需要幾秒鐘就能送到,但我總是很難接受用網路線路來傳送數據這種做法。反正最多也就差那麼一天兩天,這也不是什麼緊急的工作……順便一提,如果是緊急工作的話,我就會直接乘坐飛機到羽田機場了。

完成工作后的爽快感實在不可多得……不過因為同時也會產生一種虛脫感,所以在那之後的兩三天里都沒有心情做事。當然如果工作安排得很緊密我也顧不了那麼多了。很遺憾的是,我在這幾年裡都沒有體會過完成工作后的爽快感和與其同等程度的虛脫感……懷著總有一天可以休息的心情,我每天都在埋頭工作……不管怎麼說,在感覺工作比休息還要快樂的期間,我也沒有資格抱怨些什麼吧。

但是如果單獨針對這次執筆的稿件來說,能把這份最後的原稿交到至今對我百般關照的那位即將結婚退社的責任編輯手上,也使我產生了某種程度的滿足感,不過要說這不過是自我滿足也的確是那麼回事啦。畢竟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想要這樣的原稿。

雖然我是把稿件交過去了,但會不會以書籍的形式發表也是一個疑問……當然這個世界上苦勞得不到回報的情況也不少見,而且就那份稿件來說,我也懷抱著一種「還是不出版比較好」的心情。因為這畢竟是按照現實的情況寫出來的東西,跟我作為小說家在這十年裡都一直非常講究的「大團圓結局,」也是無緣的存在……如果作為非正常人的典型例子的U現在也過得很幸福,我自然可以安下心來了,可是我根本沒有辦法去確認這一點。

即使像我這樣的人,也能這樣子平安無事地活到了三十歲。如果她也在這十年裡過得很好……不,即使過得不是太好,只要能一直活到今天……到了那個時候,那六天的監禁生活對我來說也許就不再是什麼精神創傷,而是會作為一個故事被消化和升華了。

這就是我寫完稿之後的率直感想。

那麼,完成的工作就已經完成了,接下來我就得馬上切換心情,投入到另一項工作中去……而寫小說並不是小說家的唯一工作。檢查印刷稿、檢查封面和書腰、接受採訪、發表評論以及多媒體展開的監修等等都是很重要的工作……還有,既然之前的責任編輯要結婚退社,那麼我就必須跟新的責任編輯做一些工作上的交接。雖然我很不擅長跟人交往,但是如果在關鍵問題上不好好處理,工作也沒法繼續幹下去。雖說是作家,但也不能整天窩在工作間里度日……雖然有人建議我可以請個經理人或者秘書來幫忙,但是患有重度對人不信任症的我怎麼可以僱人呢?無法信任別人的人,就不應該站在別人的上面。

所以那一天,我就親自上京了……很不巧的是我買不到當天的機票,結果就只能乘坐新幹線了。沒想到禍不單行,本來應該到場一起參加責編的交接工作的前任責編給我發了一封郵件,說是因為忙於結婚的事情而不能準時趕到,要遲一點才能來。別用郵件來交待這麼重要的事情啊!——我在都內的酒店大堂里這麼想著,但是對方是發郵件來的,我也沒有辦法抱怨她。畢竟我是寫文章的專家,要是我在回信中埋怨她的話,別人看起來就會以為我真的生氣了……作為一個三十歲的大人,這樣做也實在太小氣了……

可是第一次見面就要跟新的責編——也就是不認識的人——兩人單獨會面,這還真是一項難度超高的任務。我甚至有點想回去了。因為聽說是新畢業的新任社員,那就是說並不是以前在編輯部里見過的人……據說那還是一位相當優秀的高材生,擁有幾乎可以在我的小說里登場的驚人履歷,從今年春天開始上任后就把工作做得有條不紊,是編輯部期待的新星……嗚哇,我真的好想回去。

好,那就回去吧!我沒有任何猶豫地拿起旅行箱,正準備從座位上站起來,就在這一瞬間——

「請問是柿本老師嗎?」

有人喊出了我的名字。

逃不掉了。

我懷著苦澀的心情回頭一看,只見一個無論如何也不能用相配來形容的、就像把求職者用的正裝拿來直接穿上似的年輕女孩子,正併攏著雙手站在我的面前。

她似乎也對本來應該在場的前輩不能及時趕來的事態感到有點焦慮,從行動舉止看來也顯得相當緊張。不過大概是年輕人的特色吧,她正以一雙充滿活力的眼睛注視著我。

說不定她是那種會誤以為作家都有著優秀的人格的那種年輕人,如果是那樣的話,我接下來就必須告訴她我並不是那樣的人……想到這裡,我的心情就變得有點沉重了。但是她卻沒有察覺到我的內心所想——

「你好,我的名字叫夕暮誘(YUUgUreYUU)。」

她這麼說道。

「老師的作品,我從小時候開始就一直很喜歡看。能這樣跟您相見,我實在非常高興。以後也請您多多指教,請您讓我多聽一些開心的故事吧。」

明明這麼年輕,說起話來還真是彬彬有禮呢——我佩服地想道。不過如果要雞蛋里挑刺的話,小說家的故事應該是用來「讀」的東西而不是用來「聽」的東西。不過這點錯誤也算是可以理解的吧。真不愧是被譽為期待新星的高材生。不,關於禮儀作法這方面,說不定單純只是因為父母教育得當的緣故吧。

畢竟我不能輸給她,所以我也正式地向她做出回應——向誘說出了時隔十年的、久違的問候語:

「初次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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偽與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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