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將門(中)
第八章將門(中)
「紈絝,這人是真正的紈絝!」李彤和張維善苦著臉以目互視,都在對方眼睛里看到了恍然大悟的意味。
他們倆,現在終於明白好朋友劉繼業為何發起飆來連四品南京右僉都御史都揍了,原來根子在這兒。劉繼業的叔叔劉方就是個膽大包天的「潑皮」,他這個做侄兒的耳濡目染,膽子豈能太小?
「你們兩個小皮猴子不服不是?」還沒等二人想好改怎麼哄對方開心,博士劉方呵斥聲音已經又響了起來,」不服明天上午自管派人去問,看那上元縣是如何處理這件案子!老夫可以保證,周士運那膽小鬼,連問都沒膽子問,就會將被擒的刺客連同你今早送去的那幫傢伙,一併送到應天府。而接下來,王家肯定斷尾求生,將所有過錯都推到經營寶大祥這一支。然後就是該瘐斃的瘐斃,該缸的頂缸,整個案子斷得漂漂亮亮,卻讓真兇毫髮無傷!」
「那個刺殺江南的倭寇,可是動了火銃。並且江南還是朝鮮的王族?」張維善越聽越委屈,忍不住大聲反駁。
「一個藩屬小國的王族子弟爾,我大明隨便一個里長都比他大!」博士劉方撇了撇嘴,滿臉不屑。「況且俗話說,落難的鳳凰不如雞,他朝鮮馬上就要亡國了。一個無家可歸的番邦王族子弟,哪值得我天朝的知府,為他花費太多心神?」
與1840年後的中國不同,此時的華夏百姓眼裡,大明可是整個世界的中心所在。越南、朝鮮、緬甸等國,都是大明不屑去征服的藩屬。而日本則是強盜之國,大明厭而遠之。至於新出現的荷蘭、葡萄牙、西班牙,更是化外蠻夷,其國人在學會說大明官話之前連上岸的資格都沒有,更甭指望大明官府會管他們的死活!
所以,如果此刻朝鮮沒有瀕臨被日本吞併,看在江南好歹也是皇親國戚的份上,大明朝的官員,也許還會多少拿他遇刺案子認真一些,多少還會想著給外藩國王一個過得去的交代。而既然朝鮮馬上就要亡於日本,大明朝的官吏,才不會像後世一樣,去給一個普通外國人連夜去追自行車!
「可江南,江南畢竟,畢竟是咱們南京國子監的貢生!應天府,應天府總不能一點面子都不給國子監留!」李彤和張維善雖然沒有在後世生活的經驗,卻不認同博士劉方所說的每一個字。只是,眼下他們沒有半點能力去反駁,僅能反覆強調江南跟國子監的關係,以其激發起劉方的護犢之心。
「怎麼會不給,將刺客斬了,將指使刺客殺人的王家少東,判個斬立決。再將從王家抄沒出來的財產隨便分他幾十兩當湯藥錢,還不夠么?」博士劉方根本不上當,撇著嘴大聲補充。「真兇都斬了,他還想怎麼樣?難道還指望著應天府的府尹上門道歉,說大明對其保護不周?」(注1:明代除了順天,應天兩府的長官叫府尹之外,其餘都稱知府。)
「那王應泰頂多是窩藏兇手的同夥,怎麼成了幕後指使者?他跟江南何怨何仇,為何……」張維善一蹦老高,揮舞著手臂大聲質問。然而,話說了一半兒,他又像泄了氣的皮球般蔫了下去,「恩師您說得對,這樣結案最省事兒。至於江南和王應泰之間的仇恨,可以隨便編。反正王應泰也是死,買兇殺人,比勾結倭寇死得還乾淨一些!王家其他各支,也可以從容脫身!」
「你倒是聰明!」見張維善孺子可教,劉方臉上立刻露出了幾分欣慰的表情。點點頭,笑著誇獎。
「我只是替江南覺得委屈!」張維善的嘴巴扁了扁,滿臉無可奈何。「好好關起門來讀書,誰都不招,誰都沒惹。偶爾出門跟同學比試,就差點死於刺客之手……」
「關起門來好好讀書?他要是真的關起門來好好讀書,刺客為何會盯上他?」博士劉方臉上的欣慰,再度化成了不屑,瞟了張維善一眼,冷冷地道。
「他肯定沒招惹倭寇,更沒招惹上王家!」張維善當然不服氣,梗著脖子大聲回應。
「那你來告訴老夫,他上上月初十休沐,拉著你去了哪?上月初七,又請你幫他買了什麼?再近一些,本月初三呢,他去了誰家?」劉方又瞟了他一眼,問題宛若連珠利箭。
張維善被問得滿頭霧水,皺著眉頭低聲回應,「他,他上上月初十,拉著我去了流觴軒,買了一幅草聖張旭的真跡。上月,上月初七,他,他托我從別人手裡輾轉淘了一張畫,是閻立本一幅《異國斗寶圖》。本月初三我不知道,他大概去的是牛首山一代憑弔南唐那兩個窩囊廢皇帝了吧,應該是,我記得他回來還跟我說過李後主的什麼詞!恩師,你怎麼知道我跟他在一起?」(注2:閻立本,唐代著名畫家,建築大師。凌煙閣功臣像,就是他所畫)
「你不用管老夫我怎麼知道,你只管你熟悉的同輩當中,想想誰最喜附庸風雅,他家住哪就行了!」博士劉方沒有回答他的疑問,而是大聲點撥。
「喜歡附庸風雅,還是我的同輩?」張維善微微一愣,旋即臉上閃過一幅白白胖胖的面孔,「您說是魏國公徐維志,江南買了字畫,居然是為了討好他?」
魏國公徐維志,是大明中山王徐達的後人。其家族因為在靖難之役中採取了兩頭下注的策略,沒有像李家和常家那樣遭受滅頂之災。
當年死於建文皇帝之手徐家第四子的徐增壽,被永樂皇帝封為定國公,世襲罔替。站在建文皇帝這邊的徐家長子徐輝祖,也因為其妹妹是永樂皇帝的妻子,沒有被奪去爵位,仍然做他的魏國公。
所以,大明開國功臣的後人當中,除了世代坐鎮雲南的沐氏之外,就以徐家最為顯赫。南北兩支遙相呼應,榮華富貴綿延不絕。
「魏國公最近的確住在牛首山下的一處別院里。」李彤年齡比張維善大,表現也遠比張維善冷靜。「你是說,江南找守義幫他買字畫,是為了討好徐家?」
「當然,朝鮮的王城都被日本人給端了,他想求大明幫他出頭,放眼南京城裡,不求魏國公徐維志這個能將手伸進北京的,又能求誰?」劉方又欣慰地笑了笑,回答得無比乾淨利落。
李彤和張維善兩個聽了,只有幽幽嘆氣。江南的確不是遭了無妄之災,他一直在暗中努力,試圖影響大明朝廷的決策。而倭寇之所以拿他當做刺殺目標,肯定也是由於他最近的行動,有可能給日本鯨吞朝鮮的行動,構成了真正的威脅。
「怎麼,不說話了?倆小皮猴子知道上當了?」非常開心看到二人若受打擊,劉方笑得就像一隻剛剛偷吃了雞的狐狸。
「唉——」李彤和張維善互相看了看,繼續沮喪的嘆氣。
江南既然能不惜代價去討好當代魏國公,與他們兩個的交往,恐怕也未必沒抱著利用之意。偏偏此時此刻,他們兩個,竟一點都對江南恨不起來。
換了他們,與對方異地相處。在國難當頭之際,恐怕也會做同樣的事情,甚至更加不惜代價。只是,三年多的兄弟情分,忽然就單方面的蓄意討好和利用,這滋味,一時半會兒又怎麼可能消化得下?
「不要以為,手裡拿著根竹竿,就能大鬧天宮!」還嫌二人受到的打擊不夠沉重,博士劉方撇撇嘴,繼續冷笑著補刀,「想想江南和常浩然為何會比武?再想想最近國子監的博士和助教們,課堂都講的是什麼?你們就知道了,你們自以為得意的那些壯舉,不過是別人敲著鑼鼓在耍猴兒!」
江南和常浩然的比武緣由,是爭論日本人在吞下朝鮮之後,會不會貪心不足,繼續進攻大明。這件事剛剛發生沒多久,不用費力氣,李彤和張維善就能將整個過程回憶得清清楚楚。而最近國子監的課,劉博士講的是大漢朝聯合南匈奴,擊敗不服王化的北匈奴,勒石燕然。李博士講的則是,漢武帝窮兵黷武,導致大漢戶口減少減半。至於其他幾個博士,助教,好像也突然對漢唐兩代的戰事興趣大增,上課要麼譴責某位皇帝好大喜功,不愛惜百姓。要麼讚揚某位皇帝勵精圖治,派良將楊威於域外,對犯我天朝者,雖遠必誅!
「恩師的意思是,不光江南遇刺不冤。國子監里最近的關於是否替朝鮮出頭的爭論,也是有人蓄意挑起?」無論受到的打擊多重,李彤也想把虧吃在明處,沉吟了片刻,頂著一腦門子汗珠兒低聲追問。
「呵呵,呵呵,呵呵!你總算還沒笨死!」回答他的,先是一串狂笑。隨即,國子監博士劉方手捋鬍鬚,長身而起,「你以為國子監,就單純是個讀書做學問的地方么?自魏晉以來,哪次太學里的爭執,真的是起源於你們這群狗屁不懂的學生?不過是有人借爾等之口,把他想說的話說出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