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內應 (中)
第十四章內應(中)
「三成?」李彤微微一愣,質疑的話脫口而出。
日本盛產黃銅,並且因為銀價低廉和冶鍊水平有限,導致黃銅中含有一定量的白銀,這些知識對他來說其實並不陌生。畢竟日本適合往大明販運的貨物就那十幾樣,通常當買無可買之時,海商們為了避免半空著船隻返回,都會買一些銅錠來壓倉。
然而,光是將銅錠中的純銅與白銀分離,再分別折算,利潤並沒姓范的所說那般離奇,更不可能讓大夥收入在原來的基礎上,再漲浮三成!除非,除非將白銀全部換成金錠。
然而,范姓海商卻仍嫌他自己語不驚人,想了想,又用極低的聲音補充道,「何止三成,關鍵要看如何出手。如果只是想賺安穩錢,就直接找個下家推出去。如果想賺得更多,就拿到溫州府那邊,找人換成銅錢,紅利至少能翻上一倍。」
「溫州府?換銅錢?」李彤越聽越糊塗,繼續皺著眉頭質疑。
作為浙江都指揮使司的正三品僉事,他對同屬於浙江的溫州府,當然不可能陌生。記憶里,那邊山多平地少,物產毫無特色,海港也算不得優良,為何銅錠卻在那邊如此值錢?
「那邊私鑄成風,並且早就能做到以假亂真。咱們大明的私錢,有六成以上都來自該地。」見他始終一臉茫然,馬全終於難耐不住,在旁邊小聲提醒。
「可銅錢畢竟過於笨重,咱們用他進貨,極為不便。拿來花銷,更是麻煩。隨便去一趟秦淮河,恐怕都得裝上半馬車!」不願意看到自家姐夫露怯,劉繼業在旁邊忽然大聲插嘴。
眾海商聞聽,個個面帶苦笑。同時對「李有德、張發財和劉寶貴」三人的身份,愈發不敢懷疑。
自打隆慶年間選擇性開海以來,大明的確因為番銀的海量輸入,導致物價逐年高企。但尋常人家去喝頓花酒,花費也就二三十吊銅錢的模樣,怎麼可能用馬車來裝。況且畫舫掌柜與帶頭賞花的恩客,多半還是熟面孔,頭天說個數目,第二天派夥計給畫舫送過去,或者畫舫掌柜派人來取都可以,也根本用不到現付。也只有那種拿錢不當錢的二世祖,才會囂張到讓隨從帶著銀錠和金錠上船,玩到盡興處,出手就幾枚元寶。如此一晚上下來,至少七八十兩銀子起步,換成銅錢,就是五百多斤,當然要拿馬車來拉!(注1:一千文制錢重六斤四兩,八十兩白銀折八十千文。注2:明代因為西班牙貨船將大量美洲白銀輸入,以及張居正的一條鞭法,白銀正式成為貨幣。銅錢和白銀兌換比在1000:1上下浮動。明末因為墨西哥白銀逐漸枯竭,兌換比為1500:1甚至更高。)
「這個,這個……」范姓老闆單名一個劍字,笑過之後,又向前湊了半步,低著腦袋,滿臉諂媚。「咱們進貨和日常花銷,當然不會用這些銅錢,需要數量太大,攜帶也不方便。但是,但是如果能將銅錢送入官庫,再從官庫中兌銀子出來,就能讓所有問題迎刃而解。李公子,您實力雄厚,大夥都看在眼裡。如果能讓您的族兄促成此事,我等願將販銅的收益再讓出兩成來給他老人家潤筆……啊!」
話說到一半兒,他忽然低聲叫痛。李彤聞聲看去,恰看見馬全將手指從此人腋下迅速收回。而此人,則乖乖地閉上了嘴巴,不再做任何補充。轉頭再瞧其他各位老闆,也全都不再言語,但每個人的臉上,卻寫滿了期待。
下一個瞬間,李彤眼前一片雪亮,心臟處,卻宛若遭到雷擊。明白了,全都明白了,怪不得這些海商們今天聯袂而至,並且如此鄭重其事。怪不得如此一大批銅錠運回大明,價格不跌,利潤還能比正常情況再多出三成!原來,原來大夥打的是將銅錠兌換成私錢,再拿私錢從大明官庫里兌換銀子的主意!而這個主意實施的關鍵,就是南京戶部。眼下戶部尚書,正是自己那個杜撰出來的祖兄李三才!
這群殺才,海上走私已經賺了翻倍的紅利,竟然還嫌不夠!還想在大明原本就不充裕的官庫上「鑽洞」,大偷特偷。並且從他們的思路還如此順暢,很顯然,已經不是第一次這麼偷。只是以前偷得少,「洞」只挖在地方。而這次數量實在太大,光在地方上挖洞已經不夠用。所以才把心思打在了集中江南各地稅金北運的南京戶部頭上!
李三才本人若知曉此事,會作何選擇,李彤不知道。可是他心中的怒火,卻已經熊熊翻滾。若身在國內,此刻他就算不大開殺戒,也要將馬、孫、范、陶幾位,揍得幾人滿臉開花。但是,此刻他卻身在長崎,除了沙船上的兄弟之外,四周圍全是敵人!
「這個,這個,李某隻能說儘力。讓大村家用銅錠來付賬,甚至讓其他日本商人用銅錠付賬,李某都可以為大夥去分說。」即便心中再恨再怒,他也不敢暴露出半點兒,更不敢讓眾海商等得太久,「但是族兄那邊,卻不敢替他做主。畢竟,畢竟他老人家兩袖清風,未必肯替咱們開這種口子。並且私錢入公,前後涉及到的人太多,眼太雜,也需要仔細謀划!」
他如果當場大包大攬,馬、孫、范、陶、林等輩當中,肯定有人會心生疑慮。然而,此刻他越是裝出一幅為難的模樣,欲拒還贏,眾海商反倒覺得他做事牢靠。當即,馬全就又主動帶頭,笑著表態,「李會首請放心,我等肯定不會強人所難!能將大夥手裡其餘的貨物,盡數換成銅錠,我等已經很感謝了。至於接下來怎麼處理銅錠,咱們可以回到大明之後慢慢運作。」
「對,我等能將尾貨換成銅錠就很知足了,不貪心,不貪心!」范劍揮動著肥肥的小手兒,大聲附和。彷彿剛才提議將銅錠換成私錢,再將私錢換給國庫的,是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人一般!
「不貪,不貪,咱們回去之後慢慢運作!」其他海商,也陸續擺手表態,但看向李會首的目光,卻與先前別無二致。
這麼好的一條路子,還守著南京戶部的銀庫,他們才不相信,李有德將銅錠帶回大明后,會老老實實按著市面上的銅價出手。而只要李有德自己想按照他們指出的路子發財,就少不了再向他們當中某個人諮詢其中操作細節。屆時,大夥再一步步參與進來,甚至分作幾批,輪流參與進來,也不為遲!
反正,反正李三才這棵大樹,根深葉茂。十年八年倒不了,而借著這棵大樹的樹枝,去戶部銀庫用私錢倒換上十年官銀,是何等一本萬利的買賣?想想都讓人熱血澎湃!
只可惜,他們想著一本萬利,卻將李彤、張維善和劉繼業三個心中,對他們最後一點兒好感,給燒了個乾乾淨淨。原本因為交往時間久了,彼此之間也算配合默契,李彤和張維善、劉繼業等人,還為了不遠的將來,有可能把眾海商拖下水,而感到內疚。現在,兄弟三個卻在心中不約而同地決定,該怎干就怎麼干,絕不會因為眾海商有可能受到拖累,就冒險創造條件將他們支開!
那些人根本不值得他們兄弟幾個冒險,也不值得他們提前做任何示警。那些人眼裡,除了錢就是錢,根本沒有大明和大明父老鄉親。那些人和他們各自背後的家族,就像阮籍筆下生活在褲襠里的虱子,一天到晚只懂得吸血,吸血,再吸血,絲毫不管大火已經燒到了褲腳,隨時都可能將他們與被他們吸血的目標一同焚成焦炭!
偷偷在心中嘆了口氣,李彤笑著向馬、孫、范、陶、林等海商點頭。然後又開始慢條斯理地跟大夥約定,等回到大明之後,務必找時間相聚。眾海商只當他想借著相聚的機會,跟大夥商討銅錠「變」成官銀的細節,所以全都心領神會。於是乎,再度以茶代酒,向李會首齊眉相敬。(注3:齊眉相敬,把酒杯舉到與自己眉毛齊平,是一種非常尊重的禮節。一般只對高壽的長輩。)
張維善和劉繼業兩個,不願讓李彤一個人承受眾海商的濁氣,也上前幫忙。大夥談談生意經,聊聊歡場軼事,其樂融融。直到茶水換過了四遍,才賓主盡歡而散。
強打精神,將馬、孫、范、陶等海商送下了沙船,望著他們心滿意足的背影,李彤忽然覺得好生疲倦。
朝堂上的大佬們,昏庸的昏庸,貪婪的貪婪,被沈惟敬和小西行長兩個,像耍傻子一般,耍得團團轉。大明的民間,又遍地都是馮、孫、范、陶這樣的蠹蟲,只管埋頭吸血,不問其餘。如此國家,不遇到強大的外敵還算走運,好歹爛船也有三斤釘。萬一遇到了一個強大的外敵,如晉末的匈奴,宋末的蒙古,豈不又要哀鴻遍野,甚至再遇一次崖山?!
而自己,雖然有一幫兄弟生死相隨,所能做的,卻非常有限。且不說這次拆穿議和騙局能否成功,即便最終得償所願,並且平安脫身,誰能保證類似的君臣一起替騙子圓謊的怪事,不會出現第二回?!
「與其那樣,還真不如坐看「和議」達成,好歹大明還能從海貿上賺點兒!」疲倦過後,隨之湧上李彤心頭的,便是自暴自棄。
倭軍的戰鬥力,他早就領教得清清楚楚。兩年半之前,如果不是因為大明朝廷中所有人都心甘情願地上當受騙,東征軍早就拿下了釜山,將倭寇盡數趕下的大海。而經歷兩年多的厲兵秣馬,和針對性準備,倭軍的戰鬥力雖然有所提高,卻未必就是大明將士的敵手。畢竟這兩年多,李如松、李如柏等人也沒閑著,一直帶著麾下弟兄在北疆為國東擋西殺。
所以,倭寇雖惡,對大明來說,卻不致命。
怕就怕的是,朝廷從這次屈辱的議和中,得不到半點兒教訓,從上到下,繼續醉生夢死!
那樣,早晚會有真正的威脅臨近,甚至遠遠來自海上。佛郎機,乾絲蠟,甚至其他不知名的國家。那些國家的戰艦和大炮,已經遠比大明所造出色。那些國家的水手個個人高馬大,且悍不畏死。
正疲倦地不停嘆氣之時,遠遠地,卻從碼頭上又走來幾個急匆匆的人影。緊跟著,負責外圍警戒的顧君恩快步上前回報,說肥后國有一群商人前來,想要拜見李會首,詢問大宗絲綢的價格。
李彤聞聽「肥后國」三個字,心中就是一喜。連忙收起心事,小聲吩咐:「直接帶他們去碼頭上的貨倉,讓他們先看貨,我隨後就到!」
「是!」顧君恩知道李彤這麼安排,必有道理,答應一聲,轉身就走。
「有魚咬餌了?」張維善和劉繼業,卻相繼從肥后國三個字,想到了瓜分了肥后的小西行長和加藤清正,湊到李彤身邊,滿臉興奮。
「應該是,小西行長再器重大村喜前,也不會讓他一個人把所有錢全賺走。」李彤笑了笑,輕輕點頭。隨即,又快速吩咐,「守義留在船上坐鎮,永貴,你和李盛、崔管事一起陪我過去。咱們試試,能不能通過這些人,接觸到小西行長身邊的家臣!」
「姐夫……」劉繼業臉上的興奮,立刻變成了失望,跺著腳大聲抗議。李彤卻沒功夫再跟他討價還價,略微收拾了一下,與張維善,李盛,崔永和三人快速趕赴貨倉。
為了放貨方便,也為了體現大村氏的誠意,貨倉距離沙船的泊位並不遠。李彤一邊走,一邊在心裡醞釀情緒和說辭,正準備大展身手。然而,待來到貨倉,與對方見了面兒,所有說辭卻瞬間全都憋在了嗓子里。
來人共有十餘位,三名豪商,一名通譯,剩下的則是隨行的武士。其中兩名豪商生得五短身材,肥頭大耳,與他以前接觸過的日本商人,不乏類似之處。而最後那名,卻身材魁梧,鳳目蠶眉,胸前還掛著一個明晃晃的十字架。
「各位貴客光臨,我家會首深感榮幸。剛才因為有客人在,所以來得稍微遲了一些,得罪之處,還請多多包涵,多多包涵!」好在李彤身邊還帶著張維善,後者反應迅速,且從朝長家老那裡學了一大堆日本人的虛禮。發現好兄弟表現不對,立刻上前向對方用力鞠躬。
「讓各位久等了!」李彤得到了一個喘息之機,迅速收拾起心中的震撼,也笑著向大夥拱手。
他目前的身份是大明在長崎商會的會首,又是沙船的第一貨主。所以比同伴拿捏一些,理所當然。三名肥前豪商聽了通譯的傳話之後,不敢怠慢,連忙躬身還禮,嘴裡客套話一串接著一串,虧得那通譯和朴七兩人都反應足夠快,才不至於招架不暇。
足足用了一刻鐘,廢話才終於說完。李彤也終於平心靜氣,並且弄清楚了那兩名肥頭大耳傢伙,如小西飛(內藤如安)一樣,都以小西為姓,一個叫安東尼奧,一個叫萊昂。而那個胸前掛著十字架的鳳目蠶眉者,則自稱叫岸本幸史,教名則是克萊門。
聽到「岸本幸史」四個字,好不容易才平心靜氣的李彤,肚皮頓時又開抽搐。多虧了衣服肥大,才不至於當場露餡兒。
『岸本姓史,俺本姓史,史叔啊史叔,你可真夠實在』,心裡偷偷嘀咕著,他再度向對方施禮,這次,卻是恭恭敬敬,不待一點兒做作。
原來那岸本姓史,根本不是別人,正是大明錦衣衛指揮僉事,三年多之前曾經救過劉繼業一命的史世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