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爭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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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病,整個坤寧宮似乎都病了。
燭光顫抖,淡紫色的紗幔彷彿受了蠱惑一般,勁烈地隨風舞動。
所有人說話聲也小了,腳步動作也輕了。
連續好幾日,我都覺得昏懨懨的,渾身提不起一絲力氣來。睡夢中的我老是夢見自己孤身駕一葉扁舟飄在茫茫天水之間,我使勁划呀划,那船卻紋絲不動,河面上忽然起了一陣巨浪,我就連船帶人的墮進無底的漩渦之中,河水好涼好涼,刺骨的冰冷,我在水中拚命地掙扎,卻感覺到力不從心。沒有人可以救我,沒有人可以救我。
康熙則是每日必來,他有時看著我吃藥,有時陪著我用膳,有時候便坐在我的床沿上,一個人自言自語陪我說笑,談天道地,一同消磨窗外的冰雪嚴寒。
有時我睜開了眼睛,會看到他倚著床幃,閉著眼睛彷彿睡著了一般。只有從他嘴角不時閃過的笑意,才能覺察出他不過是陷入甜蜜的回憶。
屋子裡靜悄悄的,窗外,天已大亮。金色的陽光透過窗戶上的花格灑了進來,將屋子照得明亮起來。兩個小太監用金罩一枝枝地熄滅蠟燭。每罩滅一枝,燭穗上便冒起一股散亂的白煙。
我慢慢地睜開了眼睛,慢慢地呼吸著,逐漸清晰的視野里看到是一幅定格的圖像。小玄子坐在榻旁的雕木椅上,白色的晨光打在他臉上,使他的臉色顯得蒼白,而他那雙鮮活璨亮的眼睛里,卻依舊閃著鎮定的光華。
久久地凝視著他,我的心忽然安寧下來,彷彿一隻漂泊的小船駛進了一個溫暖的,沒有風浪的港灣,那種柔柔的,繾綣的感動讓我的眼眶濕潤起來,嘴角笑得很甜很甜。
康熙靜靜地扭過臉,望著我,看到我在笑,他也笑了,笑容卻泛著一絲壓抑的酸楚。
「覺得怎麼樣?」他俯身上前,輕輕抓住我的手,問。
「好多了。」我勉力保持著微笑,讓自己盡量看起來是精神飽滿的樣子。
康熙欣慰地點點頭,一擺手,讓侍立在外面的傅太醫和王太醫退下。
「你要是再不說話,朕就把這幾個不中用的太醫拖出去砍了。」他一面笑著調侃,一面看了看身旁小火爐上煎熬的參湯和藥劑。
「小玄子,你的手,真涼!」我發自肺腑地感嘆。
康熙蹙了蹙眉,低低道:「是芳兒的手太熱了。」
我低低地笑,抬起柔白的手指,將他那隻冰冷的手掌攏進去,輕柔地揉搓著,想要驅趕那一份寒氣:「我把你的手焐熱了,你就離開,去前朝做你的事情。好不好?」
「朕哪兒也不去,就在這兒陪你。」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眼底流露出孩子般的頑皮笑意。
我無聲地笑,溫柔地凝視他。
「你,你笑什麼?」
「我覺得奇怪。」
「奇怪?」
「我做過一個夢,你說的話,說話的樣子跟夢裡的情景差不多。」
康熙眯了眯眼睛,低低道:「那在你的夢裡,我是個什麼樣子?是不是個狂妄之徒?!」
「不是。」
「那是什麼?」
「你就像個孩子,調皮,還不太講道理。」
聽了這話,康熙目光晶瑩地笑了笑,他抓起我的左手放到唇邊,細細地吻過每一根手指,深深地注視著我的眼睛。
我用力綳著眼眶,生怕淚水會落下來,心裡忽然很開心很開心。
「芳兒,你聽著,不管你看見了什麼,不管你聽到了什麼,都不要害怕。不管什麼落到你頭上,都沒關係,朕就在你身邊,朕永遠都不會離開你!你要記得!」
「好!」我輕輕地笑,輕輕地回答。
康熙沉默下來。
兩個人對視,會心地微笑。
——
出了坤寧宮的門,天色忽然陰沉下來,大片大片的烏雲迅速遮蔽了天空,使本來就顯得威嚴、肅靜的大內,氣氛更加緊張、冷酷。
圖德海領著幾個小太監和幾個御前侍衛恭候聖駕。
康熙大步流星地往前走,頭也不回,直接命令道:「去儲秀宮。」
「喳——!」
——
皇后因風寒而病倒,皇上下令取消了辭歲迎新的乾清宮百官宴和諸多內廷慶祝。
原本最熱鬧最紅火的喜慶佳節,皇宮裡卻是冷冷清清,人人心頭都有一種說不清的凄涼,並隱隱地覺得有些不安。
康熙一路走得很快,沿途不準大內侍衛行禮,也不準太監通稟聲張,所有人都安安靜靜,只會走路,不會說話。
儲秀宮裡,遠遠的傳來唧唧喳喳的議論聲。
喀麗莎是主人,她坐在中間,手裡玩弄著帕子,面色惴惴不安。旁邊是永和宮裡的馬佳氏,神情萎頓,兩眼獃滯無神,精神恍恍惚惚的。
只有永壽宮裡的漢妃張氏、衛宮人,和幾個常在答應,在一旁嗑著瓜子,歡聲笑談著。
喀麗莎心裡忐忑不安,因為她生性忠厚,比別人更多了一層自譴自責。
「中宮病倒了,這麼些天了,咱們也沒人去視疾,有些欠妥吧!」她搖搖頭,垂下了眼帘。
張氏笑盈盈地嗑瓜子,輕輕勸慰道:「姐姐,你這是幹嗎?自找不痛快!老佛爺和皇太后不是什麼話也沒說咱們嗎?咱們早上去請安,我看她們滿面春風,和顏悅色的,喜人得很!後來,又賜給各宮好些朱釵首飾和錦緞布匹,待咱們不是更好了嗎?我早說了,咱們一硬氣,老佛爺倒會回心轉意,你瞧,這不就應了?」
「唉!」喀麗莎心事重重地嘆息道:「總歸是中宮有恙,我琢磨著該去坤寧宮看看……」
「啊?你還要去看她?」衛宮人瞪圓了眼睛,「要不是她,你會落得眼下這個慘樣兒?」
「唉,可這也不是她一個人的錯啊?我從小跟皇上一起長大,他的喜好我是清楚的,皇後娘娘天性活潑純良,沒什麼心機。咱們也用不著擰成一股繩,跟她對著干……」
「她那叫活該!身為後宮的主子,她就應該照顧到各個姐妹的感受,老是霸著皇上不放,成個什麼樣子?」張氏輕笑一聲,尖酸的語氣里充滿了鄙夷和憤懣:「我瞧著,她八成就是獵場里那隻白狐變的,瞧她那股媚勁兒,我可學不來,也懶得學。」
喀麗莎無可奈何地搖頭說:「你呀,進宮這麼久了,后妃之德竟沒有多少長進。妒忌,是犯七出之條的,身為後妃就更……」
姐妹幾人單獨相對時,張氏總是毫無顧忌地擺出小妹的嬌憨態的。她雙手捂住耳朵,跺著腳說:「我不聽,我不聽!!」
喀麗莎憂心忡忡地嘆息著,無端地看看自己籠著的銀灰鼠皮暖手籠套,小聲問:「皇上打去年年初南苑回宮以後,儲秀宮一次也沒來過……他……他召過你嗎?……」
張氏臉兒紅了紅,跟著用冷冰冰的聲調,板著臉說:「沒有!一回也沒有!這樣無情無義的男人,不稀罕!」
「衛姐姐,你呢?」
衛宮人悶悶地搖頭,輕輕笑了笑,「我這兒他倒是來過幾趟,不過也就是閑聊會兒,就走了。」
「什麼?!」一聽這話,張氏驚喊起來,臉也紅了,心也跳了:「皇上去過你那兒?你是用什麼法子讓他去你那兒的?快說啊……」她拚命搖晃著衛宮人的手臂。
衛宮人的骨頭都快被她搖散架了,「好了好了。」急喊一聲,她掙扎著站起身來,躲開。
張氏衝過去,一把揪住她:「好姐姐,大家都是好姐妹嗎?有什麼心得,應該一起分享嗎?」
「我沒有,我也不知道皇上為什麼會去我那兒?」
「你胡說!你怎麼可能不知道!」
兩個人吵吵嚷嚷著,竟然大打出手,撕扯起來。
這時。
屏風後面傳來靜靜的足音,康熙抬起手指撥過帷幔,頎長俊雅的身姿移了出來。
眾人嚇了一跳,齊齊懵在原地。
張氏驚呼一聲,抬起手捂住嘴,有些站立不穩。衛宮人神色緊張,臉龐頓時變得煞白。
康熙長驅直入,面容上雖然帶著淡淡的笑紋,眼神卻像用冰塊雕刻出來的,說不出有多冷,說不出有多硬。
喀麗莎的眼中布滿了期盼,她怔怔地站起身來。眾人急急回神,張氏恢復了她的端莊平靜,衛宮人也恭敬地後退兩步,馬佳氏靜靜站在側後方,一個個看起來都是又賢惠又淑靜的宮妃。
調整好狀態后,「臣妾恭請皇上金安!」一行四個人相視一眼,甩帕上前,急急施禮。屋子裡的太監宮女們早已匍匐一地,嚇得渾身哆嗦。
康熙負手站在屋子中央,笑著,遠遠的看著她們。頓了頓,輕輕道:「都起來吧!」語氣平靜溫和,聽不出有什麼情緒。
「謝皇上!」喀麗莎和馬佳氏率先起身,張氏和衛宮人兩兩攙扶著,戰戰兢兢的跟著起身。
康熙環視了一下四周的華麗擺設和裝飾,然後低下眼睛,不動聲色地走到了桌前,他端起一盞茶,手指捏起茶蓋瞅了瞅,然後笑道:朕今天心情好,想跟你們下下棋,聊聊天,都過來坐吧!」
「是!」語態謙卑有禮,四個受寵若驚的女子輕應一聲,輕聲躡足地走了過去。
四個人紛紛落座,半天說不出話,整理頭飾的,整理衣襟的,平息心跳的,什麼狀態的都有。
一個小太監端來棋盤和棋子。
康熙的動作很快,他隨意地擺開了棋局,抬起眼睛,笑著道:「你們誰先來?」
眾人唯唯諾諾,不敢吱聲。喀麗莎克制住心口的猛烈跳動,低低地柔聲道:「臣妾先來吧!」
「好!」
寂靜。落子聲。
「知道朕為什麼喜歡芳兒嗎?」聲音平平淡淡的,夾雜著一絲溫情。
桌周圍的人靜默不語,眼睛卻一個個睜大了,滿臉好奇與迫切。
「芳兒有兩點,是朕最為首肯的,第一,穿戴住用並不奢華。第二,從不背後說人是非。」
「……」
「你們幾個平日里少講究點吃穿用度,少擦點脂粉,多讀點書,總是好的。」語氣淡淡的,像是在說笑。
「……」
寂靜,落子聲。
「芳兒是朕的皇后,是大清國的國母,是這後宮的主子,無論她怎麼對你們,你們都得忍著,但是你們不尊重她,背後數落她的不是,那就是以下犯上,可是殺頭的死罪。」說到最後,落下一子,棋局成死局。
喀麗莎眼神顫抖,手中的棋子「啪啦」一聲,失控地砸在了棋盤上。
康熙重重地嘆下一口氣,他慢悠悠地站起身來,舉目地望著窗外陰沉沉的天空。
馬佳氏低著頭不敢做聲,張氏和衛宮人滿額虛汗,呼吸急促的像樹上的蟬鳴。
康熙不再說話,手指按了按桌面,四下走動著。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停下了腳步,望了望宮門內、侍立伺候的幾個小宮女,眼睛里忽然冒出了懾人的冷意。
一聲令下。
「這幾個宮女,朕怎麼瞧著怎麼不順眼,拖出去杖斃了。」
「喳!」門外頭的一隊侍衛擁進來,幾根粗大的麻繩,立即拋上身,將那幾個宮女綁了個結結實實。
桌前的幾位宮主子心驚膽戰地站起身來,杏目圓睜,嚇得渾身發抖,面色一陣陣凄白。
被綁的宮女們大驚,直覺到「大禍臨頭」,雙腿一軟,就對萬歲爺跪下了,嘴中急急嚷著:「皇上饒命!皇上饒命!」一面又回頭大叫:「主子救命呀!救命呀……」
喀麗莎第一個急衝上前,一把抓住康熙的衣袖,搖撼著說:「皇上息怒,是臣妾們管教無方,求皇上饒了她們!」
康熙一甩袖子,退後一步,面色冷峻而堅決。
張氏、衛宮人定睛一看,綁得都是服侍自己多年的貼身侍女,眼見那些殺氣騰騰的侍衛抓了人就要走,她們情急之下奔過來,跪下身去,一邊磕頭,一邊崩潰的大哭起來。
「求皇上饒了她們吧!求皇上饒了她們!!求皇上饒了她們!!」
「嘣嘣嘣」的磕頭聲,魂飛魄散的哭喊聲充斥到了屋子的每一個角落。
康熙冷定地原地站著,一擺手,讓侍衛將人帶走。
「主子救我!主子救我啊!!」
張氏和衛宮人急了,撲上去,死死地拖住自己的貼身婢女,拚命撕扯著捆綁她們的繩索。
「帶走!」康熙厲聲大喊。
侍衛們將攔道的人踢開,扭住那些宮女的胳膊,推搡著大步往外走。
「主子救我,主子救我!!」宮女們尖聲狂叫,落淚如雨。
「不!皇上!!」喀麗莎夢囈般狂喊一聲,撲過來跪在康熙腳前:「皇上!皇上!都是臣妾不好,是臣妾平日里管教不嚴……平兒和秀兒對中宮出言不遜,都是臣妾的錯!……皇上要處罰,就處罰臣妾吧!……」她先是嗚咽著斷斷續續地自我譴責,繼而喉頭哽塞得泣不成聲,最後索性放聲大哭,弄得跪在她身後的馬佳氏也淚流滿面了。
就在這不可開交的時候,孝惠皇太后在寧嬤嬤的攙扶下,急匆匆的趕來了。
「老天爺!」一看到這屋裡屋外的局面,皇太后眼神一變,著急的喊:「統統都住手!」
侍衛們停下了,宮女們的尖叫聲和哭喊聲也停下了,屋子裡一時間寂靜如死。
康熙板著臉,原地站著沒動,眼神兒依舊瘋狂,緊握的手指關節咯咯作響。
皇太后緊步上前,伸手握住皇帝的手腕,直視著他的眼睛,義正辭嚴,真切懇摯的說道:「皇后受了委屈,你身為皇上,心疼自己的妻子也沒有什麼不是。可是,這世上畢竟沒有完人,各宮主子爭寵生怨,皇上自己也有諸多不是之處!是不是?這大過年的呢!犯得著為此殺人,多添一段冤孽嗎?」
康熙身子一震,獃獃地扭過頭,迎視著皇額娘。
孝惠皇太后眼神誠摯、唇角微顫,真真切切地拍了拍皇上的手。
漸漸的。
對視著。
在皇額娘柔軟深切的目光中,康熙的臉色重歸於平靜,他咽下一口氣,擺擺手,讓侍衛們退下了。
皇太后欣慰地點點頭,臉上泛起釋然的笑容。
康熙好半天不言不語,半響后,他掉過頭去,直視著跪地哆嗦的幾人,厲聲說:「這每一筆帳,朕都記在心裡了,以後內宮各院,再有搖唇鼓舌、造謠生事者,朕必定追究到底,絕不饒恕!」
各宮主子們渾身顫抖,滿面淚痕,此時,但求保命,哪兒還敢急執?拚命磕著頭說:「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不敢胡說、不敢造謠,什麼都不敢了!」一個個蜷縮著身子,彷彿是受了驚嚇的羔羊。
康熙的眼神有壓抑,有克制,有悔恨,也有痛楚,他憂心忡忡地嘆下一口氣,忽然不忍再看。
皇太后在這時輕輕開口了,語氣冷肅而威儀:「皇上寬厚仁慈,欲既往不咎,息事寧人!哀家卻認為這幾個不懂規矩的小宮女還是要罰的,得讓她們長點記性,嘴上把上門。」
康熙負手而立,不說話,似乎是默認了。
皇太後轉過身子,吩咐身後的寧嬤嬤:「將她們押下去,交給宗人府,每人杖責二十大板。」
「是!「寧嬤嬤垂下身,恭恭敬敬地應一聲。
康熙和皇太後走了后。
儲秀宮裡的幾人驚魂未定,又咳又喘。喀麗莎癱軟在地,淚水不停的流下來。馬佳氏心中愴惻,喉中哽噎,心情起伏不定,完全無法平靜下來。衛宮人皺著眉頭,微張著嘴,睜大流淚的雙眼,完全莫名其妙,不知所措。張氏一邊哭著,一邊喃喃的,嘰哩咕嚕的說:「我知道鬥不過她,一定鬥不過她,她是皇后,在皇上和老佛爺的眼裡是個寶,而我們呢?我們什麼也不是!什麼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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