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長恨(五)
賜死貴妃的聖諭終於傳下。
楊玉環靜靜望著李隆基瞬間蒼老下去的容顏,卻似依稀看到當年在滄池邊喊著「阿嬌姐,我很快就會長大的」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無論再經幾度輪迴,她相信那少年的影子都將深深植根於她的記憶深處,再也無法抹去。
「玉環,今日一別,願你能善處轉生……」雖然明知是演給他人看的一場訣別,李隆基卻再也無法將告別的話語說下去,心中忍不住一陣陣地抽痛。
楊玉環輕輕拉住他的手,讓他坐了下來,顫抖著聲音道:「玉環此生得三郎真心相待,雖死無憾,只願臨別時為三郎舞最後一曲。」
當跳起那支《採蓮曲》時,她的心中忽然充滿了悲傷,此生,她終是負了他,但願來生不會再如今生般此恨長留。
一曲舞罷,楊玉環依依不捨地看了一眼李隆基,轉身離去。
佛堂中,貴妃身邊的宮人跪了一地,向貴妃拜別。楊玉環只是疲憊地揮手讓他們退了下去,此時的她不需要任何人的眼淚。高力士同一位身著禁軍服飾的人走進了佛堂,齊向貴妃行禮。楊玉環細看一眼那位禁軍將領,微微一笑道:「是陳將軍吧?不必多禮了。」
陳玄禮並不是第一次見到貴妃,但從前大多是遠遠望到或只是驚鴻一瞥,從未有過像今日這般近距離地看清楚她的容顏。他沒有想到世間竟有如此美麗的女子,她的輕顰淺笑竟能如此撼動人心,令他數十載戎馬生涯磨練出的這副冷硬心腸竟也生出一絲不忍。
高力士在一旁低聲道:「陳將軍既已驗明是貴妃本人無誤,那就請佛堂外相侯。」
陳玄禮本已向外行去,可走出幾步后,終是忍不住轉過身來,看著高力士,欲言又止。
高力士見他神情有異,馬上猜到了他的心思,忙快步走到他近前,單刀直入地問道:「將軍莫非想救貴妃?」
陳玄禮畢竟是久經戰陣的大將,心思敏捷過人,馬上回道:「當初高將軍來質問陳某是否忠於聖人之時,不也是存著讓我救貴妃之心嗎?」
高力士點頭默認。
「高將軍必是想李代桃僵,找人替死,不知可有合適的人選?」
「貴妃身邊伺候的一個宮女身形樣貌都與貴妃有幾分相似,不過此事必得先問過貴妃才行。」
兩人對視一眼,竟不約而同地釋然一笑。
「不,我不同意。」
聽到貴妃如此堅決地拒絕了高力士的提議,陳玄禮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這位風華絕代的貴妃娘娘,世間竟有如此臨難不苟、毫不畏死的女子?難道她真的不留戀這塵世間的榮華富貴以及一位帝王對她的萬般寵愛?
楊玉環起身向高、陳二人深施一禮,「在如此危難之際,兩位將軍甘冒性命之險來救玉環,這份忠義之心玉環銘感五內,唯求來生能報答兩位的恩德。」
高力士還想再勸,楊玉環卻擺手阻止了他,深深地嘆息道:「戰亂四起,生靈塗炭。玉環有負國恩,死不足惜,更不能為了一時的苟且偷生再去犧牲更多無辜人的性命。若用那李代桃僵之計,死的將不會只是那名宮女,所有參與其中的宮人們都會受到牽累,這叫我情何以堪!」
「可是貴妃難道真捨得下聖人嗎?這又讓聖人情何以堪啊!」高力士激動地道。
楊玉環的眼中終於落下淚來,「今生,是我負了他!請將軍不要將實情告訴聖人。可將我的屍身藏匿他處,只留一座空墳,讓聖人以為我已遠遁他方,給他留個找尋的希望。」
高力士知道貴妃的心意已決,多說無益,只好默默地點頭應諾。
當白綾纏繞在楊玉環的頸項上時,她平靜地對執刑的內侍道:「等等,先容我在佛前思過。當我將雙手在胸前合十之時,你們就可以執刑了。」行刑的內侍們皆低頭吶吶稱是。
看著端坐在蓮花寶座上拈花微笑的佛祖,她的心從離別的悲傷中漸漸平靜下來。慢慢地閉上雙眼,耳畔彷彿又響起那天籟般的《霓裳羽衣曲》,他的雙眼是那麼地溫暖明亮,令她不知不覺地沉迷。
可是前世的痛苦記憶總是不時困擾著她,讓她始終不敢像阿嬌那樣不顧一切地去愛他,而他卻毫無保留地對她付出了一片真心,不惜失去江山,不惜毀譽加身,甚至不惜與她同生共死。可是,她絕不能再讓史書上寫下他是一個為救寵妃而濫殺無辜的無道昏君,所以,在這生離死別的最後一刻,她還是選擇放棄了他。
高力士一定能騙過他的吧?他——以後還會不會去找尋她,就像當年假扮隨從去楊府中找她一樣,那麼孩子氣地任性地一定要把她找回到他身邊?三郎,我們再也回不去了。相信我們來生還會有再聚的一天,雖然那時我們彼此已不會再記起今生的這份情意,可愛存在過,即使已被忘記。
徹兒,當我們再次相遇時,你還會如今生般忘情地愛我一次嗎?
楊玉環的唇邊輕輕漾起一抹微笑,慢慢地將雙手抬起,在胸前合十……
聽了高力士的稟告,陳玄禮因憐惜貴妃的絕代容顏而不忍加害,已放了貴妃遠遁他方,李隆基只是悵然地輕撫著案頭上玉環常用的那張琴,半晌才緩緩地連說了三個「好」字,卻一聲比一聲微弱,說到最後一聲時,聲音里已多了幾分哽咽,眼中怔怔地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