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南宋恢復的無成
語云:「敗軍之氣,累世而不復」,這話亦不盡然。「困獸猶鬥」,反敗為勝的事情,絕不是沒有的,只看奮鬥的精神如何罷了。宋朝當南渡時,並沒有什麼完整的軍隊,而且群盜如毛,境內的治安,且岌岌不可保,似乎一時間絕談不到恢復之計。然以中國的廣大,金朝人能有多大的兵力去佔據?為宋朝計,是時理宜退守一個可守的據點,練兵籌餉,撫恤人民。被敵兵蹂躪之區,則獎勵、指導其人民,使之團結自守,而用相當的正式軍隊,為之聲援。如此相持,歷時稍久,金人的氣焰必漸折,恢復之謀,就可從此開展了。苦於當時並沒有這種眼光遠大的戰略家。而且當此情勢,做首領的,必須是一個文武兼資之才,既有作戰的策略,又能統馭諸將,使其不敢驕橫,遇敵不敢退縮,對內不敢幹政,才能夠悉力對外。而這時候,又沒有這樣一個長於統率的人物。
金兵既退,宗澤招降群盜,以守汴京。高宗既不能聽他的話還蹕,又不能駐守關中或南陽,而南走揚州。公元1129年,金宗翰、宗望會師濮州(今山東濮縣),分遣婁室入陝西。其正兵南下,前鋒直打到揚州。高宗奔杭州(今浙江杭縣)。明年,金宗弼渡江,自獨松關入(今安徽廣德縣東),高宗奔明州(今浙江鄞縣)。金兵再進迫,高宗逃入海。金兵亦入海追之,不及乃還。自此以後,金人亦以「士馬疲敝,糧儲未豐」(宗弼語),不能再行進取了。其西北一路,則宋朝任張浚為宣撫使,以拒婁室,而宗弼自江南還,亦往助婁室。浚戰敗於富平(今陝西興平縣),陝西遂陷。但浚能任趙開以理財,用劉子羽、吳玠、吳璘等為將,卒能保守全蜀。
利用傀儡,以圖緩衝,使自己得少休息,這種希冀,金人在此時,還沒有變。其時宗澤已死,汴京失陷,金人乃立宋降臣劉豫於汴,畀以河南、陝西之地。劉豫卻想靠著異族的力量反噬,幾次發兵入寇。卻又都敗北。
在金人中,宗弼是公忠體國的,撻懶卻驕恣腐敗(金朝並無一定之繼承法,故宗室中多有覬覦之心。其時握兵權者,宗望、宗弼皆太祖子,宗翰為太祖從子,撻懶則太祖從弟。宗翰即有不臣之心。撻懶最老壽,在熙宗時為尊屬,故其覬覦尤甚。熙宗、海陵庶人、世宗,皆太祖孫)。秦檜是當金人立張邦昌時,率領朝官,力爭立趙氏之後,被金人捉去的。後來以賜撻懶。秦檜從海路逃歸。
秦檜的意思,是偏重於對內的。因為當時,宋朝的將帥頗為驕橫。「廩稍唯其所賦,功勛唯其所奏。」「朝廷以轉運使主饋餉,隨意誅求,無復顧惜。」「使其浸成疽贅,則非特北方未易取,而南方亦未易定。」(葉適《論四大屯兵》語,詳見《文獻通考·兵考》)所以要對外言和,得一個整理內部的機會。當其南還之時,就說要「南人歸南,北人歸北」。高宗既無進取的雄才,自然意見與之相合。於是用為宰相。1137年,劉豫為宗弼所廢。秦檜乘機,使人向撻懶要求,把河南、陝西之地,還給宋朝。撻懶允許了。明年,遂以其地來歸。而金朝突起政變。
1139年,宗弼回上京(今吉林阿城縣)。撻懶南走。至燕京,為金人所追及,被殺。和議遂廢。宗弼再向河南,婁室再向陝西。宋朝此時,兵力已較南渡之初稍強。宗弼前鋒至順昌(今安徽阜陽縣),為劉錡所敗。岳飛從湖北進兵,亦有郾城之捷(今河南偃城縣)。吳璘亦出兵收復了陝西若干州郡。倘使內部沒有矛盾,自可和金兵相持。而高宗、秦檜執意言和,把諸將召還,和金人成立和約:東以淮水,西以大散關為界(在陝西寶雞縣南);歲奉銀、絹各二十五萬兩、匹。宋高宗稱臣於金,可謂屈辱極了。於是罷三宣撫司,改其兵為某州駐紮御前諸軍,而設總領以司其財賦。
金太宗死後,太祖之孫熙宗立,以嗜酒昏亂,為其從弟海陵庶人所弒。此事在1149年。海陵更為狂妄。遷都於燕,后又遷都於汴。1160年,遂大舉南侵。以其暴虐過甚,兵甫動,就有人到遼陽去擁立世宗。海陵聞之,欲盡驅其眾渡江,然後北還。至采石磯,為宋虞允文所敗。改趨揚州,為其下所弒。金兵遂北還。1162年,高宗傳位於孝宗。孝宗頗有志於恢復,任張浚以圖進取。浚使李顯忠進兵,至符離(集名,在今安徽宿縣),大敗。進取遂成畫餅。1165年,以歲幣各減五萬,宋主稱金主為伯父的條件成和。
金世宗算是金朝的令主。他的民族成見,是最深的。他曾對其種人,屢稱上京風俗之美,教他們保存舊風,不要漢化。臣下有說女真、漢人,已為一家的,他就板起臉說:「女真、漢人,其實是二。」這種尖銳的語調,絕非前此的北族,所肯出之於口的,其存之於心的,自亦不至如世宗之甚了。然世宗的見解雖如此,而既不能放棄中原之地,就只得定都燕京。並因是時叛者蜂起,不得不將猛安、謀克戶移入中原,以資鎮壓。奪民地以給之,替漢人和女真之間,留下了深刻的仇恨。而諸猛安謀克人,則唯酒是務,竟有一家百口,壠無一苗的,征服者的氣質,喪失凈盡了。自太祖崛起至此,不過六十年。
公元1194年,孝宗傳位於光宗。此時金世宗亦死,子章宗立,北邊頗有叛亂,河南、山東,亦有荒歉之處,金朝的國勢漸衰。宋光宗多病,皇后李氏又和太上皇不睦。1194年,孝宗崩,光宗不能出而持喪,人心頗為疑惑。宰相趙汝愚,因合門使韓侂胄,請於高宗后吳氏,扶嘉王擴內禪,是為寧宗。韓侂胄排去趙汝愚,代為宰相,頗為士流所攻擊,想立恢復之功,以間執眾口。1206年遂貿然北伐。誰想金兵雖弱,宋兵亦不強。兵交之後,襄陽和淮東西州郡,次第失陷。韓侂胄又想謀和,而金人復書,要斬侂胄之首,和議復絕。皇后楊氏本和韓侂胄有隙,使其兄次山,勾結侍郎史彌遠,把韓侂胄殺掉,函首以畀金。1208年,以增加歲幣為三十萬兩的條件成和。韓侂胄固然是妄人,宋朝此舉,也太不成話了。和議成后兩年,金章宗死,世宗子衛紹王立。其明年,蒙古侵金,金人就一敗塗地。可見金朝是時,業已勢成弩末,宋朝並沒有急於講和的必要了。
蒙古本室韋部落,但其後來和韃靼混合,所以蒙人亦自稱為韃靼。其居地初在望建河,即今黑龍江上游之南,而後徙於不而罕山,即今外蒙古車臣、土謝圖兩部界上的布爾罕哈勒那都嶺。自回鶻滅亡以後,漠北久無強部,算到1167年成吉思汗做蒙古的酋長的時候,已經三百六十多年了,淘汰,醞釀,自然該有一個強部出來。
成吉思汗少時,漠南北諸部錯列,蒙古並不見得怎樣強大。且其內部分裂,成吉思汗備受同族的齕。但他有雄才大略,收合部眾,又與諸部落合縱連橫,至1206年,而漠南北諸部,悉為所征服。這一年,諸部大會於斡難河源(今譯作鄂諾,又作敖嫩),上他以成吉思汗的尊號。成吉思汗在此時,已非蒙古的汗,而為許多部族的大汗了。1210年,成吉思汗伐夏,夏人降。其明年,遂伐金。
金人對於北方,所採取的是一種防守政策。從河套斜向東北,直達女真舊地,築有一道長城。汪古部居今歸綏縣之北,守其衝要之點。此時汪古通於蒙古,故蒙古得以安行而入長城。會河堡一戰(會河堡,在察哈爾萬全縣西),金兵大敗,蒙古遂入居庸關。留兵圍燕京,分兵蹂躪山東、山西,東至遼西。金人弒衛紹王,立宣宗,與蒙古言和,而遷都於汴。蒙古又以為口實,發兵攻陷燕京。金人此時,盡遷河北的猛安、謀克戶於河南,又奪漢人之地以給之。其民既不能耕,又不能戰,勢已旦夕待亡。
幸1218年,成吉思汗用兵於西域,金人乃得少寬。這時候,宋朝亦罷金歲幣。避強凌弱,國際上總是在所難免的;而此時金人,財政困難,對於歲幣,亦不肯放棄,或者還希冀戰勝了可以向宋人多脅取些,於是兩國開了兵釁。又因場疆細故,與夏人失和。兵力益分而弱。1224年,宣宗死,哀宗立,才和夏人以兄弟之國成和(前此夏人稱臣),而宋朝卒不許其和。
其時成吉思汗亦已東歸,蒙古人的兵鋒,又轉向中原了。1227年,成吉思汗圍夏,未克而死。遺命秘不發喪,把夏人滅掉。1229年,太宗立。明年,復伐金。時金人已放棄河北,以精兵三十萬,守邳縣到潼關的一線。太宗使其弟拖雷假道於宋,宋人不許。拖雷就強行通過。自漢中、襄、鄖而北,大敗金人於三峰山(在河南禹縣)。太宗亦自白坡渡河(在河南孟津縣),使速不台圍汴。十六晝夜不能克,乃退兵議和。旋金兵殺蒙古使者,和議復絕。金哀宗逃到蔡州。宋、元復聯合以攻金。宋使孟珙、江海帥師會蒙古兵圍蔡。1234年,金亡。
約金攻遼,還為金滅,這是北宋的覆轍,宋人此時,似乎又不知鑒而蹈之了。所以讀史的人,多以宋約元攻金為失策。這亦未必盡然。宋朝和金朝是不共戴天之仇,不能不報的。若說保存金朝以為障蔽,則金人此時,豈能終御蒙古?不急進而與蒙古聯合,恢復一些失地,坐視金人為蒙古所滅,豈不更糟?要知約金攻遼,亦並不算失策,其失策乃在滅遼之後,不能發憤自強,而又輕率啟釁。約元滅金之後,弊亦仍在於此。
金亡之前十年,宋寧宗崩,無子。史彌遠援立理宗,仍專政。金亡前一年,史彌遠死,賈似道繼之。賈似道是表面上似有才氣,而不能切實辦事的人,如何當得這艱難的局面?金亡之後,宋朝人倡議收復三京(宋東京即大梁,南京即宋州,西京為洛陽,北京為大名),入汴、洛而不能守。蒙古反因此南侵,江、淮之地多陷。
1241年,蒙古太宗死。1246年,定宗立。三年而死。1251年,憲宗方立。蒙古當此時,所致力的還是西域,而國內又有汗位繼承之爭,所以未能專力攻宋。至1258年,各方粗定,憲宗乃大舉入蜀。忽必烈已平吐蕃、大理,亦東北上至鄂州(今湖北武昌縣)。宋將王堅守合州(今四川合川縣),憲宗受傷,死於城下。賈似道督大軍援鄂,不敢戰,使人求和,許稱臣,划江為界。忽必烈亦急圖自立,乃許之而北歸。賈似道掩其事,以大捷聞於朝。自此蒙古使者來皆拘之,而借和議以圖自強,而待敵人之弊的機會遂絕。
忽必烈北還后,自立,是為元世祖。世祖在憲宗時,本來是分治漠南的,他手下又多西域人和中國人。於是以1264年定都燕京。蒙古的根據地,就移到中國來了。明年,理宗崩,子度宗立。宋將劉整叛降元,勸元人攻襄陽。自1268年至1273年被圍凡六年,宋人不能救,襄陽遂陷。明年,度宗崩,子恭帝立。伯顏自兩湖長驅南下。
1276年,臨安不守,謝太后和恭帝都北狩。故相陳宜中立其弟益王於福州(今福建閩侯縣),後來轉徙,崩於硇州(在今廣東吳川縣海中)。其弟衛王昺立,遷於崖山(在今廣東新會縣海中)。1279年,漢奸張弘范來攻,宰相陸秀夫負帝赴海殉國。張世傑收兵圖再舉,到海陵山(在今廣東海陽縣海中),舟覆而死。宋亡。中國遂整個為北族所征服。
宋朝的滅亡,可以說是我國民族的文化,一時未能急劇轉變,以適應於競爭之故。原來游牧民族以掠奪為生產,而其生活又極適宜於戰鬥,所以其勢甚強,文明民族,往往為其所乘,羅馬的見軛於蠻族,和中國的見軛於五胡和遼、金、元、清,正是一個道理。兩國國力的強弱,不是以其所有的人力物力的多少而定,而是看其能利用於競爭的共有多少而定。
舊時的政治組織,是不適宜於動員全民眾的。其所恃以和異族抵抗的一部分,或者正是腐化分子的一個集團。試看宋朝南渡以後,軍政的腐敗,人民的困苦,而一部分士大夫反溺於晏安鴆毒、歌舞湖山可知。雖其一部分分子的腐化,招致了異族的壓迫,卻又因異族的壓迫,而引起了全民族的覺醒,替民族主義建立了一個深厚的根基,這也是禍福倚伏的道理。
北宋時代可以說是中國民族主義的萌櫱時期。南宋一代,則是其逐漸成長的時期。試讀當時的主戰派,如胡銓等一輩人的議論,至今猶覺其凜凜有生氣可知(見《宋史》卷三七四)。固然,只論是非,不論利害,是無濟於事的。然而事有一時的成功,有將來的成功。主張正義的議論,一時雖看似迂闊,隔若干年代后,往往收到很大的效果。民族主義的形成,即其一例。論是非是宗旨,論利害是手段。手段固不能不擇,卻不該因此犧牲了宗旨。歷來外敵壓迫時,總有一班唱高調的人,議論似屬正大,居心實不可問,然不能因此而並沒其真。所以自宋至明,一班好發議論的士大夫,也是要分別觀之的。固不該盲從附和,也不該一筆抹殺。其要,在能分別真偽,看誰是有誠意的,誰是唱高調的,這就是大多數國民,在危急存亡之時,所當拭目辨別清楚的了。民族主義,不但在上流社會中,植下了根基,在下流社會中,亦立下了一個組織,看後文所述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