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夏殷西周的事迹
夏代事迹,有傳於后的,莫如太康失國少康中興一事。
這件事,據《左傳》《周書》《墨子》《楚辭》所載(《左傳》襄公四年、哀公元年,《周書·嘗麥解》《墨子·非樂》《楚辭·離騷》),大略是如此的。禹的兒子啟,荒於音樂和飲食;死後,他的兒子太康兄弟五人,起而作亂,是為五觀。太康因此失國,人民和政權,都入於有窮后羿之手。太康傳弟仲康,仲康傳子相(夏朝此時失掉的是王位,並非君位,所以仍舊相傳)。羿因荒於游畋,又為其臣寒浞所殺。寒浞佔據了羿的妻妾,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喚作澆,一個喚作豷
舊說的釋地,是全不足據的。《左傳》說「后羿自鋤遷於窮石」,又說羿「因夏民以代夏政」,則窮石即非夏朝的都城,亦必和夏朝的都城相近。《路史》說安豐有窮谷、窮水,就是窮國所在,其地在今安徽霍邱縣。《漢書·地理志》《注》引應劭說:有窮是偃姓之國,皋陶之後。據《史記·五帝本紀》,皋陶之後,都是封在安徽六安一帶的。過,不可考。戈,據《左傳》,地在宋、鄭之間(見《左傳》哀公十二年)。《春秋》桓公五年,天王使仍叔之子來聘,仍,《穀梁》作任,地在今山東的濟寧縣。虞國當系虞舜之後,舊說在今河南的虞城縣。
《周書》稱太康兄弟五人為「殷之五子」。又說:「皇天哀禹,賜以彭壽,思正夏略。」殷似即後來的亳殷,在今河南的偃師縣(即下文所引《春秋繁露》說湯作官邑於下洛之陽的。「官」「宮」兩字古通用,作官邑就是造房屋和城郭。商朝的都城所在,都稱為「亳」,此地大約本名殷,商朝所以又稱殷朝)。彭壽該是立國於彭城的。按《世本》說禹都陽城,地在今河南的登封縣,西遷未必能如此之速。
綜觀自太康至少康之事,似乎夏朝的根據地,本在安徽西部,而逐漸遷徙到河南去,入於上章所引《周書》所說的「自洛汭延於伊汭」這一個區城的。都陽城該是夏朝後代的事,而不是禹時的事。從六安到霍邱,地勢比較高一些,從蘇北魯南避水患而遷於此,又因戰爭的激蕩而西北走向河南,似乎於情事還合。
但在這時候,東方的勢力,亦還不弱,所以後來夏朝卒亡於商。商朝的始祖名契,封於商。鄭玄說地在大華之陽,即今陝西的商縣,未免太遠。《史記·殷本紀》說:「自契至於成湯八遷。」《世本》說契居蕃,契的兒子昭明居砥石,昭明的兒子相土居商丘,揚雄《兗州牧箴》說「成湯五徙,卒歸於亳」,合之恰得八數。蕃當即漢朝的蕃縣,為今山東的滕縣。商丘,當即後來宋國的都城,為今河南的商丘縣。五遷地難悉考。據《呂覽·慎大》《具備》兩篇,則湯嘗居郼,郼即韋,為今河南的滑縣。《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質文篇》說「湯受命而王,作官邑於下洛之陽」,此當即亳殷之地。
《詩·商頌》說:「韋,顧既伐,昆吾,夏桀。」顧在今山東的范縣。昆吾,據《左傳》昭公十二年《傳》楚靈王說「昔我皇祖伯父昆吾,舊許是宅」,該在今河南的許昌縣,而哀公十七年,又說衛國有昆吾之觀,衛國這時候,在今河北的濮陽縣,則昆吾似自河北遷於河南。《史記·殷本紀》說:「湯自把鉞以伐昆吾,遂伐桀。」「桀敗於有娀
合觀諸說,商朝似乎興於今魯、豫之間,湯先乎定了河南的北境,然後向南攻桀,桀敗后是反向東南逃走的。觀桀之不向西走而向東逃,可見此時伊、洛以西之地,還未開闢。
據《史記》的《夏本紀》《殷本紀》,夏朝傳國共十七代,商朝則三十代。商朝的世數所以多於夏,大約是因其兼行兄終弟及之制而然。後來的魯國,自庄公以前,都是一生一及,吳國亦有兄終弟及之法,這亦足以證明商朝的起於東方。商朝的事迹,較夏朝傳者略多。據《史記》:成湯以後,第四代大甲,第九代大戊,第十三代祖乙,第十九代盤庚,第二十二代武丁,都是賢君,而武丁之時,尤其強盛。
商朝的都城,是屢次遷徙的。第十代仲丁遷於隞地,在今河南滎澤縣(隞,《書序》作囂,《書序》不一定可信,所以今從《史記》。隞的所在,亦有異說。但古書皆東周至漢的人所述,尤其大多數是漢朝人寫下來的,所以用的大抵多是當時的地名,所以古書的釋地,和東周、秦、漢時地名相近的,必較可信。如「隞」即「敖」,今之滎澤縣,為秦、漢間敖倉所在,以此釋仲丁所遷之隞,確實性就較大些。這是治古史的通例,不能一一具說,特於此發其凡)。
第十二代河亶甲居相,在今河南內黃縣。第十三代祖乙遷於邢,在今河北邢台縣。到盤庚才遷回成湯的舊居亳殷。第二十七代武乙,復去亳居河北。今河南安陽縣北的小屯村,即發現龜甲獸骨之處,據史學家所考證,其地即《史記·項羽本紀》所謂殷墟,不知是否武乙時所都。至其第三十代即最後一個君主紂,則居於朝歌,在今河南淇縣。綜觀商朝歷代的都邑,都在今河南省里的黃河兩岸,還是湯居郼,營下洛之陽的舊觀。周朝的勢力,卻更深入西北部了。
周朝的始祖名棄,是舜之時居稷官的,封於邰。歷若干代,至不窋,失官,奔於戎狄之間。再傳至公劉,居邠,仍從事於農業。又十傳至古公亶父,復為狄所逼,徙岐山下。邰,舊說是今陝西的武功縣。邠是今陝西的邠縣,岐是今陝西的岐山縣。近人錢穆說,《左傳》昭公元年說金天氏之裔子台駘封於汾川,《周書·度邑篇》說武王升汾之阜以望商邑,汾即邠,邰則因台駘之封而得名,都在今山西境內。亶父逾梁山而至岐,梁山在今陝西韓城縣,岐山亦當距梁山不遠(見所著《周初地理考》)。據他這說法,則後來文王居豐,武王居鎬,在今陝西鄠縣界內的,不是東下,乃是西上了。河、汾下流和渭水流域,地味最為肥沃,周朝是農業部族,自此向西拓展,和事勢是很合的。
古公亶父亦稱太王,周至其時始強盛。傳幼子季歷以及文王,《論語》說他「三分天下有其二」(見《泰伯下篇》)。文王之子武王,遂滅紂。文王時曾打破耆國,而殷人振恐,武王則渡孟津而與紂戰。耆國,在今山西的黎城縣,自此向朝歌,乃今出天井關南下的隘道;孟津,在今河南孟縣南,武王大約是出今潼關到此的,這又可以看出周初自西向東發展的方向。
然武王雖勝紂,並未能把商朝滅掉,仍以紂地封其子武庚,而使其弟管叔、蔡叔監之。武王崩,子成王幼,武王弟周公攝政,管、蔡和武庚都叛。據《周書·作雒解》,是時叛者,又有徐、奄及熊、盈。徐即後來的徐國,地在泗水流域,奄即後來的魯國,熊為楚國的氏族,盈即嬴,乃秦國的姓。可見東方諸侯,此時皆服商而不服周。
然周朝此時頗有新興之氣。周公自己東征,平定了武庚和管叔、蔡叔,滅掉奄國。又使其子伯禽平定了淮夷、徐戎。於是封周公於魯,使伯禽就國,又封大公望於齊,又經營今洛陽之地為東都,東方的舊勢力,就給西方的新勢力壓服了。
周公平定東方之後,據說就制禮作樂,攝政共七年,而歸政於成王。周公死後,據說又有所謂「雷風之變」。這件事情,見於《書經》的《金縢篇》。據舊說:武王病時,周公曾請以身代,把祝策藏在金縢之匱中。周公死,成王葬以人臣之禮。天大雷雨,又颳起大風,田禾都倒了,大木也拔了出來。成王大懼,開金縢之匱,才知道周公請代武王之事,乃改用王禮葬周公,這一場災異,才告平息。據鄭玄的說法,則武王死後三年,成王服滿了,才稱自己年紀小,求周公攝政。攝政之後,管叔、蔡叔散布謠言,說周公要不利於成王,周公乃避居東都。成王盡執周公的屬黨。遇見了雷風之變,才把周公請回來。周公乃重行攝政。
此說頗不合情理,然亦不會全屬子虛。《左傳》昭公七年,昭公要到楚國去,夢見襄公為他送行。子服惠伯說:「先君未嘗適楚,故周公祖以道之,襄公適楚矣,而祖以道君。」據此,周公曾到過楚國,而《史記·蒙恬列傳》,亦有周公奔楚之說,我頗疑心周公奔楚及其屬黨被執,乃是歸政后之事。後來不知如何,又回到周朝。
周公是否是善終,亦頗有可疑,殺害了一個人,因迷信的關係,又去求媚於其鬼魂,這是野蠻時代常有的事,不足為怪。如此,則兩說可通為一。楚國封于丹陽,其地實在丹、淅兩水的會口(宋翔鳳說,見《過庭錄·楚鬻熊居丹陽武王徙郢考》),正當自武關東南出之路,據周公奔楚一事,我們又可見得周初發展的一條路線了。
成王和他的兒子康王之時,稱為西周的盛世。康王的兒子昭王,「南巡守不返,卒於江上」(《史記·周本紀》文)。這一個「江」字,也是南方之水的通稱。其實昭王是伐楚而敗,淹死在漢水裡的,所以後來齊桓公伐楚,還把這件事情去詰問楚國(見《左傳》僖公四年)。周朝對外的威力,開始受挫了。昭王子穆王,西征犬戎。其時徐偃王強,《後漢書·東夷傳》謂其「率九夷以伐宗周,西至河上」。
《後漢書》此語,未知何據(《博物志》亦載徐偃王之事,但《後漢書》所據,並不就是《博物志》,該是同據某一種古說的)。《禮記·檀弓下篇》載徐國容居的話,說「昔我先君駒王,西討濟於河」。「駒王」疑即偃王,則《後漢書》之說亦非全屬子虛,被壓服的東方,又想恢復其舊勢了。然穆王使楚伐徐,偃王走死,則仍為西方所壓服。穆王是周朝的雄主,在位頗久,當其時,周朝的聲勢,是頗振起的,穆王死後,就無此盛況了。穆王五傳至厲王,因暴虐,為國人所逐,居外十四年。周朝的卿士周公、召公當國行政,謂之共和。
厲王死於外,才立其子宣王。宣王號稱中興,然其在位之三十九年,與姜氏之戎戰於千畝,為其所敗。千畝在今山西的介休縣,則周朝對於隔河的地方,業經控制不住,西方戎狄的勢力,也漸次抬頭了。至於幽王,遂為犬戎和南陽地方的申國所滅。幽王滅亡的事情,《史記》所載的,恢詭有類平話,絕不是真相。
《左傳》昭公二十六年,載周朝的王子朝告諸侯的話,說這時候「攜王干命,諸侯替之,而建王嗣,用遷郟鄏」(即東都之地,見《左傳》宣公三年)。則幽王死後,西畿之地,還有一個攜王。周朝當時,似乎是有內憂兼有外患的。攜王為諸侯所廢,周朝對於西畿之地,就不能控制了。而且介休敗了,出武關向丹、淅的路,又已不通,只有對於東畿,還保存著相當的勢力。平王於是遷居洛陽,號稱東周,其事在公元前77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