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春雨濛濛,長安城內煙逐霧繞,纏綿了多日。及至終於放晴,天朗氣清。
燕愁從興來堂回來了,彼時國公爺方下了朝,馬車停在府門口,尚未入門,燕愁在身後喚住了國公,將從興來堂打探到的情形稟明了國公,「家主,情形確如陳瑛所言,至三日前二娘子在興來堂開藥之後,已經幾日沒再去了,馬場那邊……說是一時還拿不出錢。」
這幾年,夏國公府馬場的生意做得不錯,但不論凈利回扣,統統都落入了國公府內邸的倉庫,並沒分給燕攸寧一星半點,她現在的開銷,還是來自國公府撥出的銀兩。燕昇驀然轉目,面前的近侍低著頭,用極為惋惜的口吻說道:「小人還查到,公府內,剋扣二娘子月例已經不是一兩月了。」
「竟有這等事。」燕昇的臉上露出義憤的神色,轉身大步邁入門檻,朝偏院而去。
府上中饋由妻子盧氏主持,也不知道,阿胭這兩年在馬場被剋扣了月例,如今連病都看不起了這事她是否知道。
阿胭畢竟是自己的女兒。燕昇心中不平,胸窩子處像是拱了一團火,及至腳步停在了夫人的內院,驀然頓步,看向疏影橫窗,碧雨過後兀自不斷滴落雨露的那一樹荼蘼,夫人溫婉的身影隔著道湘簾影影綽綽。燕昇驀然奇異地不再有一絲火氣了,他心平氣和地在窗外咳嗽了一聲,待得夫人注意到自己,才慢步而入。
寒暄過後,燕昇道:「夫人上回與我說起的,關於要接阿胭回來的事……」
盧氏心一提,覷著丈夫的面,等著他說下去。
燕昇輕咳幾聲:「阿胭不太好了。今日我方得知,她原來連看病的錢都不曾有,病了這多日了。原先還有兩個丫頭給她粗使,如今又因為阿墨罰走了一個,剩的那個不機靈,忙起來時捉襟見肘,什麼也顧不上,馬場那邊,有個叫陳瑛的主事兒的,也已經看不過去,來同我說了。阿胭畢竟也是我的骨肉,我本也不願如此無情……」
他話雖多,內含的信息也多,但盧氏還是立刻抓住了疑點:「什麼話,莫非你覺得我虧待了她,連給她看病的錢都捨不得撥了?」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燕昇急忙握住了夫人的手,幾個婢女婆子都識相地退了出去,關上門,夫妻之間的地位瞬間扭轉,燕昇對夫人百依百順,做小伏低,只拿好話說給她聽,以此哄得她開顏,道絕不懷疑夫人善心,只是這其中必有中飽私囊的小人作祟。
「但說到底,這兩年,也是我虧待了阿胭。她個性太犟了,否則當初我不至於一怒之下將她逐去了馬場。」
盧氏輕哼:「那是了,她雖著了華服,可若說要搶了阿墨的風頭,那是不能夠,所幸也沒釀出大禍來,夫君的處罰是重了。」
燕昇急忙跟著討好;「阿墨是你的生的,模樣性情都是一等一的,阿胭豈能佔得她的上風?」
盧明嵐回神,從自己的梳妝鏡台的香奩底下抽出了一包金葉子,拿到燕昇手中,「莫說我這夫人小氣了,原來這些錢,我也是留著給阿墨補養身體的,她才受了難,我可憐的阿墨,這輩子……如今既是有急用,夫君拿這些先去墊著吧,阿墨這邊我能貼上點嫁妝。」
燕昇對深明大義的夫人感激得無以復加,忍不住握住夫人的素手,千恩萬謝,道此去,如果接回阿胭,更加不會虧待了大度的夫人和阿墨。
盧氏放他去了,燕昇甫踏出房門,穿過一側布景精巧濃淡相宜的抄手游廊,至抱廈,驀然被燕夜紫喚住,燕昇吃驚,抬起頭,只見女兒披了身蜜合色掐腰小襖,雖然紅裝描眉,但依然略有幾分憔悴,燕昇心疼不已,上前,輕握住女兒雙手,在他手背上拍了拍:「外頭冷,你和淳哥兒怎不在屋裡頭待著?」
燕夜紫雙眸含水,弱弱可憐:「爹爹要去接回妹妹么?」
燕昇就怕女兒聽了多想,又抬起手,在她的肩頭輕拍了下,嘆口氣,道:「阿胭也受了不少苦頭,人病得昏迷了幾日了,她到底是我的女兒,不能放任不顧,否則阿墨豈不也寒心。」
燕夜紫說不出話來,只一雙妙目瑩瑩地望著父親,看得燕昇不知為何愈發地感到心虛,咳了聲,誠懇地安慰女兒道:「你放心,阿胭她已知曉錯了。無論如何,她越不過你去。」
說完,燕昇便穿過了兀自滴水的一樹荼蘼,襲了身芳香,大步出了垂花拱門,消失了身影、
燕夜紫在原地徘徊一陣兒,綠筍拎著一襲惹花流金色軟面錦裘而來,替娘子將錦裘披上,低聲道:「娘子何必憂心,她一個庶女,從前家主是怎樣對她的,以後便還怎樣對她,娘子出身尊貴,夫人更得家主敬重和愛慕,別說是燕攸寧了,便是她的生母衛氏,家主又幾時放在心上過呢。」
不過是那衛姨娘低調不作妖,不似燕攸寧那般心比天高不識尊卑,故此養著一隻花瓶在屋子裡罷了,花瓶用舊了,更是鎖起來,看都不會再看一眼了。
「我自然知道,但我這心裡,也不知為何,就是隱隱覺得不安。」燕夜紫不願欺騙自己,她當然是不想燕攸寧回來的,儘管心裡清楚,無論是地位、爹娘的寵愛,亦或是前途,燕攸寧都與自己爭不了什麼,她根本沒有與自己相爭的資格。
之前那匹畜生髮瘋,踢了她一腳,致使她受傷嚴重,養了十來日才略能下地走動,雖無任何證據指向燕攸寧,後續國公府派人去查了,也沒找到任何人為構陷的痕迹,但燕夜紫心頭總不放心。尤其上次去見了燕攸寧以後,她覺得燕攸寧殼子還是那副殼子,內里像是換了根芯似的,甚至瘋狂得令她感到有些害怕。
但願這都只是錯覺。
燕昇驅車而出長安城,車停在馬場外的葛蘭苑。葛蘭苑無人,不比他以往回府之際,從前院通穿後院,那一疊疊的回聲擾得人耳膜疼。但這裡未免也太清凈了些。
前來迎接的,只有緋衣一個丫頭。
入門時,燕昇發覺門口立了個年輕的後生,垂目斂容而立,後生身材頎長,健壯有力,皮囊略黑了點,一看便知出身不高,但不知為何,竟給人一種穩重猶如泰山般可靠的感覺。
燕昇不知燕攸寧是從何處挖掘的此人,但只是略掃過一眼后,便不再看,邁步進葛蘭苑,一路都只有緋衣陪同,燕昇道:「當初阿胭罰來馬場時,身邊亦跟了兩個粗使的婆子,人呢?人何在?」
緋衣回話:「回家主,婆子們年紀大了,現今一個眼神不好看不清物了,一個腰腿疼痛離不得床了,娘子見了心中不忍,覺得自己難雖難些,但比起兩位老嬤嬤,她有手有腳,何須她們伺候,早前便把自己攢了幾個月的錢都分派給了她們,放她們回老家去了。」
沒想到阿胭已淪落到看病錢都出不起的境地里,卻心善地記著兩個老嬤嬤。燕昇停在屋外,嘆了口氣,畢竟是親生的骨肉,也曾養在身邊十多年,父女之間縱是有隔夜的仇,已經兩年過去了,也該一笑泯然了。
燕昇負著手,命緋衣推開了屋門。
他舉步進門,屋內鋪了一層若浮若沉的葯香,窗子破敗得已經無法重修,斷裂了半坍落在木格子里,燒乾的蠟燭,已經尋不到新的完整的一支添上,於是在銅燈座上七七八八擺得到處是尾指長的劣等貨,蠟也是最下等之物。至於炭火,更是沒有,幸得春融時節,如果是寒冬臘月,阿胭她可還能熬得住……
燕昇加快了兩步朝燕攸寧的病榻而去。
床榻邊上兩側用舊了的泛黃簾帷打起,均掛在簾鉤上,露出榻上橫卧的人影。
他的二女兒,本也該是掌上明珠的國公府娘子,竟是這般,臉孔慘無人色,幾乎感覺不到一絲生氣地躺在床榻上,白得彷彿一張透光的薄紙,輕輕一碰便能將她撕碎。連嘴唇都已皸裂,露出裡頭暗紅的肉質,這情景簡直是讓燕昇觸目驚心!
「阿胭這是……」
「回家主話,」緋衣上前一步,說道,「娘子去年冬就發了病,那回發病的時候,就把舊的病根給帶出來了,大夫說原本好治的,可惜因為娘子的錢太少了,她對下人都大方,唯獨就不肯把錢用在自己身上,只用了些最便宜的藥材,這病便時好時壞,慢慢拖得嚴重了。」
說完,緋衣噗通一聲跪倒在燕昇跟前,忠心耿耿地重重磕了幾個響頭,帶著哭腔道:「家主,您若是再不來,我們娘子只怕……」
只怕什麼,她點到為止,沒有再繼續說下去,但緋衣這話中的意思,已是非常明確。
燕昇心中也默嘆口氣。
這時,身後的帷幔中,恍惚傳來了一道囈語,像是在喚自己,燕昇猛然扭回頭來,榻上的燕攸寧不知夢到了什麼,額頭上沁出了大團汗珠,燕昇瞧得不忍,坐到了燕攸寧的床邊上,伸手要拿衣袖給她擦拭臉汗,衣袖才略過臉龐,便被她雙手一把抓住,燕昇吃了一驚,繼而,一道幽微脆弱的聲音,可憐無比地從下面飄了出來:「爹,爹,我錯了……阿胭知錯了,不要不管阿胭,阿胭再不敢了……」
燕昇心疼不已,女兒吃了這麼多苦無人問津,竟是這般艱難,他必須立刻,現在,就接阿胭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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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的「舐犢情深」是反諷。
寧寧後續會有一小段宅斗副本,邊搞宅斗邊談戀愛啦,這才只是略施小計渣爹就心軟了。真假千金的狗血戲份,就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