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3 章 103
阿諾因手上的光芒並不刺目,是歐林.博文太久沒有見過光線了。他的雙眼趨於一種久經黑暗的缺陷,幾乎發展成病症,這樣的懲罰似乎讓光明教廷相信,能使信徒堅定地選擇光明之路。
老人的髮絲全都白了,他有著一張滄桑的面容,但當他依稀看清來者的身影時,極度的震駭和常年的內斂發生衝突,他如雕塑般僵硬地坐在原地。
「看來您過得並不好。」阿諾因道,他走到了歐林面前,神情如常地坐到了他的對面。m.
這是怎樣的一種場景?歐林恍惚地想。那場取走他母親生命的大雨和暴行中,這孩子是唯一的倖存者。當年他將這個孩子帶進教廷時,他膽怯而柔弱,天真又善良,他的眼眸是最純凈的紅寶石,不像如今這樣幽沉、冰冷。他身上充斥著閑庭信步般的安定和隨意,一點也沒有深入到聖妮斯大教堂的恐慌。
「……你是怎麼到來的?」他問。
阿諾因道:「正常地走進來的。」
老者的臉上出現了一種很難以形容、半是惱怒半是羞愧的表情,過了片刻,他說:「教堂的防備如此之薄弱嗎?」
阿諾因挑了下眉:「也許吧。」
溫柔的火焰伏在阿諾因的指間,在靈的操控之下簡直化為他手中馴順的玩物。黑髮紅眸的巫師望著他,慢慢地道:「主教大人,我這次來,是有一件事要問你。」
對方沉默以對,阿諾因也毫不在意,他繼續道:「您說過一句話,惡魔,死不足惜。我一直以為惡魔形容的是壞人,比如毆打我母親的那群流浪漢,比如肆意剝奪別人生命、踐踏秩序的犯罪者,我至今都想不清楚,為什麼我也會被您歸入惡魔一流,與他們共為該死之人呢?難道當初我已經有做錯了什麼嗎?」
他問得非常冷靜理智,字句清晰,但阿諾因提起的這件事,無疑是歐林主教埋在心中不可觸摸、進不來出不去的一根刺。他是一個虔誠的信徒,他接受光明的教誨,但卻也時常因為這虔誠的信仰而扭曲教義,做出了過猶不及的選擇和決定。
這件事就是其中之一。他不清楚這件事會讓阿諾因知道,在他的心中,這個他親手帶回來的孩子,在入選天使計劃之後,就只有成為聖子、或成為廢棄品這兩條道路可選,他的選擇、他的意願、他的理想……這些都不重要,如若失敗,成為計劃之下的犧牲品、廢棄品,自然也只有死不足惜這一條道路可選。
但他沒想到內部的傾軋和思想動搖,沒想到會有實驗員的失職。
「現在的我,在您的眼中,如果說是一個惡魔的話,我尚且可以理解。」阿諾因道,「困於知識和見地的不同,往往會做出錯誤的判斷,我願意包容。但我逃離之前,我沒有過激地反抗過您,主教大人。」
歐林主教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啞口無言,甚至捫心自問地探索答案
「是因為利益嗎?」阿諾因問。
老者從始至終保持著死寂般的沉默。
「當弱小的一方……不,有價值的東西擺在眼前,可以輕而易舉的獲取時,很容易做出選擇,但當這東西失去價值,就變成可以隨意拋棄的垃圾。對於物品是如此,對於人,也是如此嗎?」
這是阿諾因時常思考的一些問題。
「我在教堂長大,雖然因為身份原因,能學到的東西往往不是我想學的。但我很清楚聖廷的根本教旨,救助每一個該救助的人,引人向善,這原本都是好的。」他溫和平靜地敘述著,「可是這些教義、這些編撰而成的聖典,往往一步步偏離,一步步被腐朽、蛀空,最後成為一個乾癟的軀殼、一戳就破的氣球、碎散消失的泡沫。主教大人,難道這是你想要的?這是你想看到的?」
儘管沒有得到對話,沒有得到有關於此的答案,但阿諾因將這些話說給他聽,其實已經算是心愿已了。他望著老者的面容,那個在暴雨當中被牽住手指的場景,彷彿依稀還在昨天一樣。
兩人沉默了很久,但隱約中有什麼無形的、思想方面的東西在猛烈地動搖,幾乎在半空中擦出沸騰的聲音。這種寧靜持續了一會兒,老者緩慢地更換了一個坐姿,忽然開口道:「我不記得你叫什麼名字了。」
「阿諾因。」他道,「我的母親叫娜雅,是迷曲之都的一位紡織女工。」
「我知道她。」歐林主教慢慢地回憶著,「她有一頭很長、很漂亮的黑色捲髮,對嗎?」
「是的。」
「她很漂亮。我埋葬她時,記得很清楚。」老者道,「那時候我還年輕,你也很小。如果不是用牧師的身份震懾住了那群流浪漢,恐怕我不會有那麼輕鬆地處理掉那群惡魔。可惜你的母親已經故去了。」
「這不是您的錯。」
「好孩子,到了這個時候,你居然還能說出這樣的話……如果你沒有被改造,一定是一個非常優秀的天才牧師,甚至有做教皇的潛力。」
「可惜我並沒有那樣的意願,巨樹腐朽,廣廈傾頹,這樣的光明聖廷,我無能為力。」阿諾因道。
「但你很清醒。」歐林主教道,「那時候的我就不太清醒,我把你帶回去之後,修女們都誇讚這是一個很可愛、很漂亮的孩子,她們以為你能夠被當成牧師培養,我們本該計量你的光因子親和力的……但中間出了點問題。」
這不是一點問題,這是改變人生的大問題。
「聖城薩利米斯傳來的密函,強制要求了天使計劃在聖妮斯大教堂的實施,當時的主教並不是我的老師,教堂里最出色的牧師也不是我。但他接受密函之後找到我,希望我能夠讓你加入計劃當中。」
阿諾因沉默地聆聽著,他的目光平靜如初,就像是故事裡這個被他人左右方向和命運的孩子不是自己一樣。從多年的迷惑、痛恨、不解,到後來的麻木、習慣、接受……再至新生,他經歷地太多、也太久了。
「我本來並不答應,但是主教承諾我說,會為我記上一功,並且推薦我做接班人,原因是我的虔誠奉獻……」
「奉獻的不是你。」阿諾因打斷道,「是我,被迫的。」
「抱歉,阿諾因。」
「……請您繼續。」
「這個承諾對我來說意義太重要了,我無法抵禦這樣的誘惑,甚至懷疑這是魔鬼的戲弄。但我還是將你交給了主教,交到了聖妮斯大教堂的實驗員手中。有一段時間,我畏懼看到你,那是對我品格和尊嚴的一種諷刺,甚至恨不得你死。」
歐林主教自嘲地笑了一下。
「這就是我說出那句話的原因。好孩子,這是我個人的自私和冷酷,而你,始終是純粹、善良的人。」
阿諾因閉上了眼,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沒有再追究這些已經過去了的內容,而是輕輕地問:「我母親葬在哪裡?」
娜雅故去的時候,他還太小了。
「……我也忘記了,葬在一片梔子花最濃郁的地方,我記得是個斜坡,不會蓄水。地勢也很高……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年輕時想得是,這位母親埋葬到很高的地方,就能望到教堂的尖塔、鐘樓,能聽到唱詩班和管風琴的聲音,還能」
「能看到我。」
「沒錯。」老者對曾經的幼稚善良笑了一下,「我以前是這麼想的。」
只是以前的你已經消亡了,現在留在面前的,是一個精明市儈、只懂得利益交換的歐林主教。
就在此刻,外面突然響起了喧嘩的聲音。歐林.博文看了看他,提醒道:「不用離開嗎?你進來得也不算光明正大吧。」
「通知一個異端快點離開,您簡直要背棄信仰了。」阿諾因對外界的喧鬧置若罔聞,「聖妮斯大教堂的聖物被毀,那位叫艾伯特的主教未必有您的實力深厚,傳說級,也需要我逃嗎?」
他雖然斯文溫雅,彬彬有禮,但話語的內容卻讓人覺得狂妄。歐林主教一直注視著他,喚道:「阿諾因。」
「嗯。」
「在你逃走之後的調查當中,我發現有幾位實驗員存在私心,他們想要讓你假死脫身,去過正常人的生活。」
「……我知道。」
「有一個女實驗員,她跟我說了一句話。意思是,只有擺脫良心的譴責,才能得到死亡的救贖。這是我見過的,最深沉的救贖。」
阿諾因聽到這裡才發覺這句話的含義有些隱隱的微妙起來了,他猜測著對方的想法抬起眼,剛看過去,就見到老者露出慈祥和藹的笑容,他的手放在了胸口,向阿諾因行了一個標準的聖廷禮節。隨後,所有在他身邊繚繞飛舞的光因子紛紛撞入這具蒼老的身軀里。
水晶球從黯淡變得明亮,再變得極為強盛,最後承載不住,裂出恐怖的紋路。而歐林主教的身軀也是如此,從逐漸復甦、容光煥發,再變得潰敗、耗儘力量、歸於寂靜。
他倒在寂靜之壁,背部貼著冰冷黑暗的牆,一個終身奉獻給教廷的人,居然選擇這樣一個冰冷逼仄的囚禁之處作為歸宿。
外界的紛亂聲已經很強烈了,應該是有人發現了那位被催眠的修女,再加上門鎖被融化了,他們意識到外人的闖入後集結牧師,準備將擅自闖入者圍剿殲滅。
阿諾因沒有在意,他走了過去,伸出手,在白髮蒼蒼的老者眼眸間輕輕拂過,讓他閉上雙眼,陷入真正的、永恆的長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