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005
交給阿諾因的獵物屍體已經被簡單處理過。
凱奧斯沒有改變想法的意思。從密林外歸來、滿身冰冷寒氣的騎士坐在對面,膝旁直立著那把生鏽浸血、老舊沉重的騎士劍。
但沒有人能質疑這把劍的殺傷力。阿諾因在對方的「注視」之下,按照自己所知的方式,將去皮的野獸軀體切割成一塊一塊,撿出骨頭,再把小屋裡搜羅出的調料擺在面前。
給他做飯的小桌子是臨時搭建的,清水洗得乾乾淨淨,上面留有過期破舊的刀斧痕迹,讓阿諾因不得不懷疑這曾經是斬斷頭顱、或者教會行刑的木板。
這路子真是太野了。阿諾因在心裡悄悄地想。
他沒有做過食物,除了連綿不斷的手術實驗外,他的待遇跟教會真正的聖子也並沒有什麼區別。那些渴望向他拋出橄欖枝的貴族們,更是在有機會見面時輕言細語、百般呵護。儘管這些「呵護」,都帶著寵愛小動物的輕蔑與居高臨下。
阿諾因知道他們的意圖,不過是想在教會不需要自己的時候,將一件美麗的玩物收入掌心……時至如今,這種命運,他已經遠遠地拋棄掉了。
獵物的肌理韌性很強,新鮮地流淌血水。旁邊還有一個騎士等待著,散發出「老父親般慈祥的氣息」(只有阿諾因自己這麼覺得),他就更不想讓凱奧斯失望了。
磨過的小刀一點點切碎肉質,精細而穩妥。搜集出來的粗鹽晶在瓶子里用清水化開,還有一種植物花朵的粉末作為調料,嘗起來舌尖發熱。
他按照自己的理解燉了一鍋湯。
凱奧斯等待的時間完全動都沒動一下,直到少年舀了一碗湯給他,男人才抬起手,取下捕獵時穿戴的盔甲與面罩。
阿諾因看著他拿起器皿,沒有什麼表情地喝了一口。
風聲停住,湯羹的熱氣緩慢上升。凱奧斯沉默了半晌,沒有任何反應地繼續喝了下去。
阿諾因猛地鬆了口氣——看起來至少不難喝,不難喝已經完成使命了。
「凱奧斯先生,」他說出自己期待已久的願望,「我可以看你這裡的書嗎?」包括那本筆記。
「你識字?」
「嗯嗯。」阿諾因的黑髮沒仔細搭理,這時候有點亂,毛茸茸的,像一隻黑貓的小腦殼,隨著這種點頭的動作,就更可愛了。
「可以。」影子里的小觸手被可愛到了,在他腦海里嘮叨著答應對方。凱奧斯頓了頓,道,「想看什麼都可以。」
少年心情鬆懈下來,甚至覺得有點開心。他捧起另一個盛湯的器皿小小地嘗了一口。
……?
這是什麼……
阿諾因不信邪地又試著嘗了嘗。
???
他抬起頭,看著凱奧斯面無表情、淡漠無波地吃下去,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再回味一下嘴裡亂七八糟爆炸的未熟血腥味兒、粗糲摻沙子的鹽味、似有如無的、與肉質結合在一起令人嘔吐的調料味兒。
太挫敗了。
他應該先自己試試的……騎士先生這是什麼味覺?他不覺得難吃嗎?他的舌頭跟我構造不一樣嗎?
阿諾因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把這歸類於騎士大人「老父親般的慈祥光輝」,這位善良的人對自己的鼓勵。他羞愧又感動,看著對方的眼神都帶著「你真是一個好人」的意思。
「好人」凱奧斯,嘗不出來人類的食物。
但被準備收藏的小可愛用這種感動仰慕的眼神看著,又彷彿能嘗到一點好吃的虛擬感覺。
嗝。小觸手在陰影里翻了個身,目光從頭到尾都沒離開眼前的漂亮收藏物,簡直想親身上去再從頭到腳地舔一遍,但又被自己的思維牽扯著,飽腹感隨著觀察力消耗慢慢上升。
好可愛,吃飽了。
————
阿諾因如願以償地獲得了讀書的允許,包括那本掉進雜物堆里的巫師筆記。
晚飯後,他將亂糟糟的架子重新收拾了一遍,從中順利照出那本莎琳娜的筆記。他拍掉上面的灰塵,塞進巫師袍的裡面,貼著胸口收好。隨後,又按捺著立刻學習的興奮心情,非常賢惠而不自知地給騎士先生鋪了床。
他不知道在遙遠的東方世界,疊被鋪床帶著多隱晦的曖昧之意。他只是簡單樸素地想要報答對方,而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
凱奧斯先生常常外出,一出去就一整天,直到天黑才會歸來。阿諾因除了做飯,就是常常窩在客廳里的藤木椅子上看書、抱著一條毛絨毯子看到睡著,從寫滿聖經的虔誠聖典、到滿是異端蠱惑學說的血肉鍊金術……騎士先生這裡的書籍包羅萬象、無所不有,極大地豐富了他的世界觀和認知程度。
如果說書籍是靈魂的養料,那這本莎琳娜的筆記,就是在消耗養料。
因為這本巫師筆記……實在是太難了。
裡面最基礎的巫術模型的構建,雖然講得通徹,但因筆記主人早已到達了這個程度,反而記載得不甚詳細,這讓阿諾因花費了大功夫,聯繫前因後果思索補齊,來讀懂其中的內容。
簡單來說,在巫師的世界當中,能夠看懂巫師語,就代表著具有刻苦學習的能力。而模型的搭建,就相當於在腦海中聯繫世界上無處不在的「靈」,這種靈組成模型上的線條,學習者要通過這些線條和已知的公式,迅速計算出模型的其他數據……這些複雜的公式記憶和心算,要在短短兩秒之內完成。
因為再晚的話,巫術的速度恐怕比不過敵人利劍揮下的速度。
這幾天里,阿諾因都在對基礎的巫師模型進行反覆學習,他覺得自己說夢話可能都是公式內容。後來有天晚上,他在藤椅里睡著之後,被騎士先生好心好意地帶到暖和的床上待到天亮,阿諾因才意識到自己在房間外可能會感冒。
而對於善良的凱奧斯先生來說,如果自己患上了病,可能也會麻煩對方。
於是當晚,阿諾因沒有再拒絕騎士的善意提醒,乖乖地抱著自己的小毯子來到對方的房間里打地鋪——教廷沒讓他學會別的東西,但讓他學會了禮貌和尊重,學會了記得別人的恩惠。
火爐暖和,燈台燭火時亮時暗。他坐在小毯子上,腦海中一邊回憶著幾天下來也沒學會的基礎模型,一邊伸手慢吞吞地烤著火。
凱奧斯的性格非常好摸清楚,他對大多數事情都不在意,只要他不開口,那麼就是默認的、同意的,甚至是喜歡的。或許身為禁魔騎士隊的強悍聖騎,都是這樣沉默內斂的男人吧。
阿諾因百無聊賴地推測著,腦海中不知不覺地想起禁魔騎士隊的傳說。那套永不離身的血色盔甲,就是一位贖罪騎士前半生的印章、與後半生的罪狀……不知道凱奧斯先生因什麼而愧疚,像他這樣有責任心的男人,如果有神明,才是真正讓神明信任眷顧的人。
白皙如霜的手指被火爐烘得溫暖,從手背到側面慢慢地浮現出幾片細碎的雪白鱗片,這是他體內怪物的基因,只不過阿諾因已經不像是幾天前那麼驚慌警惕了,因為他已經確認,騎士先生是真的什麼都看不見。
細碎的蛇鱗點綴在他白皙嬌嫩的手背上,像是碎落的鑽石般閃閃發光,比世界上最美的油畫還漂亮,帶著驚人的藝術感和脆弱美學。阿諾因垂著眼睛看向蛇鱗,沒有感覺到應該存在、應該落在他身上的溢美之詞,而是輕輕地收緊了手指,低下頭埋進膝蓋里。
他不知道自己的漂亮是優點。
他只知道,黑髮是魔鬼的禮物,蛇鱗是命運的玩笑,羽翼是天意的戲弄……沒有人喜歡,是因為他的無能,而不是他人的刻薄。
他沒有優點。
阿諾因輕輕地攥住衣擺的黑袍,腦海中空空蕩蕩的,他閉上眼睛,習慣性地嘗試構築巫術的基礎模型——本來已做好了失敗的打算。
但這一次的運算前所未有地快捷準確,僅僅在不到一秒的時間之內,眼前平靜一片的空氣突然炸開,一條條泛著藍光的半虛化線條在眼前嘭得一聲亮起,連接成一個複雜如金字塔般的模型,模型上面留有數不清的孔洞——是用來鑲嵌巫術的。
巫術模型整個泛著亮晶晶的藍色,像是夢境一般在眼前慢悠悠地旋轉。阿諾因獃獃地看著眼前這一幕,看著模型的線條肆意延伸、生長、超越了他此時的運算量。
旋即,沒有計算量支撐的巫術模型像是樓層坍塌般碎落,亮晶晶的藍色碎屑從上而下,無所不在的「靈」失去了束縛,回歸原貌。
藍色碎屑落到他的衣袍間,消散在空氣里。
阿諾因愣了好久才回過神來,他低頭看著手心,蛇鱗慢慢地消退,火光依舊溫暖耀眼。
……剛才是……成功了一次?
對,成功了。少年在心裡確認,他遲鈍地反應,忍不住想要笑,又覺得眼眶發酸,很不爭氣地想哭,太脆弱了,怎麼能這麼脆弱,阿諾因在心裡偷偷地罵了自己幾句,捂著臉抵住發熱的眼眶,把脆弱的一絲一縷都憋了回去。
他戴上兜帽,心情平復,滿意地想要躺下睡覺,剛一轉過身就看到血紅的盔甲坐在床上,盔甲簡直像是爐灰里的魚眼睛一樣發著詭異的光。
他心裡咯噔一聲,但轉念一想,騎士先生是實打實的瞎子,看不到自己在做什麼,忽而又底氣十足起來,仔細地抬眼觀察著對方。
「阿諾。」熟悉的男聲突然響起,「過來。」
阿諾是阿諾因這個名字的昵稱,在奧蘭語里,幾乎所有的名字都能以這種簡化音節的方式來達到親昵的效果,比如凱奧斯這個名字,也可以稱為「凱」,只不過這種簡化的昵稱,一般只有親人、愛侶、非常要好的朋友才會稱呼。
阿諾因就只被母親這麼叫過,他沒有別的親密的人,凱奧斯是第二個這麼叫他的人。這種稱呼聽起來太柔和了,簡直輕得像個問候的語氣詞。
阿諾因受寵若驚,慢慢地靠近過去,趴在床沿上抬頭看:「凱奧斯先生……」
「叫名字。」對方不厭其煩的糾正。
「……凱奧斯。」小怪物努力克服自己的習慣,心裡卻莫名地有點開心,「有什麼事嗎?」
「上來睡。」騎士連睡覺都不會脫這身盔甲,好像盔甲才是本體一樣。他的眼前蒙著繃帶,身形比對面纖細的少年要大整整一圈,五官是那種鋒銳沉冷的英俊,說話時自然而然地有一股命令的意味。他抬起手,拍了拍床的另一邊。
阿諾因怔了一下,看了看騎士褪下薄甲和皮革手套的指節,小小地掙扎了一下:「我會礙著您的。」
「不會。」凱奧斯道,「你睡不著。」
阿諾因又愣了愣,簡直懷疑對方能見到自己眼下的烏青——他確實睡不著,說起來還是要怪這具該死的身體,只要有一點點不舒服,他就難以入睡,連後背的肌膚都被硌得一塊青一塊紫,比童話故事裡的豌豆公主還過分。
實驗品是按照聖子的規格來對待的,就連皇室里不受寵的王子,也達不到那種錦衣玉食的程度,何況他這是一具被改造的、基本已經脫離了人類觸感範疇的身軀。
他的觸感敏銳到,靜下心來時能感覺到傷口癒合時細微的、一絲一絲的癢。
「您為什麼知道?」阿諾因沒有底氣地問,「我都有閉上眼。」
「我的聽覺很好。」凱奧斯低下頭逼近他,「呼吸聲。」
「……」阿諾因剛剛才進步了一點點的喜悅,都要被對方可靠且強大的能力給衝散了,他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幫上騎士先生的忙呢?什麼時候才能保護他想要保護、想要回報的人呢?在這個世界上,變強也太難了。
他並不知道自己在短短几天的時間內就能完成基礎模型,是怎樣的勤奮和天賦。教會哪裡都不怎麼樣,但選人的眼光非常好,無論是教廷聖光術還是巫術,阿諾因都是當之無愧的天才。
「好吧。」阿諾因泄了氣,「可是我會打擾您休息的。」
「不會。」凱奧斯道,「我……」
他的話語停了一下。
在阿諾因的身後,一隻漆黑的觸手張開了灰色的眼睛和兩排雪白的牙齒,並且難耐地伸出了血紅的舌頭往白皙的後頸靠過去,口水都要滴到少年的衣領子里了。
凱奧斯沉著臉偏移了「目光」正對的方向,那條流動的觸手頓時僵硬住,被主思維當場抓獲,軟塌塌地變成了一道粘膩水液回到了影子里。
凱奧斯重新對著少年,道:「你混亂的呼吸聲更打擾我的休息。」
阿諾因低下頭,烏黑柔軟的頭髮都跟著沒什麼精神,他軟綿綿地呼出一口氣,仗著騎士先生看不到,鼓了股臉頰:「好的……凱奧斯。」
他下床把自己的小毯子拿上來,然後找了個角落窩起來。床上的布料鋪了一層又一層,阿諾因深刻懷疑這是為自己準備的——凱奧斯的盔甲怎麼看也不像能讓任何柔軟的東西發揮作用的樣子,真是搞不明白這些一意孤行還正直虔誠的贖罪騎士。
在阿諾因的旁邊,陰影糾纏成扭動的樣子,借著火光趴在床邊,影子對著漂亮小怪物的臉龐越來越近……直到騎士抬手敲了一下床沿,影子便迅速地恢復原狀,每一個凱奧斯,都暫時被約束成了作為騎士的凱奧斯。
「正直虔誠」的邪神端詳著自己的收藏品,祂沒有獲取人類的視野,卻能沒有死角地、永恆如一地注視著對方,祂端詳著小怪物垂下的眼睫、如羽翼般在眼瞼投下淡淡的陰影,端詳著對方眼角邊時隱時現的蛇鱗,還有他身邊環繞著的光因子、越來越濃郁的「靈」。
祂滿意地閉上了千千萬萬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