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008
自從阿諾因從毛絨魔獸的身上得到了關於「魅惑魔獸」的反饋,就順理成章地將「魅惑人類」、「魅惑精靈」等一系列巫術全都背會了,而且順利地鑲嵌進了他腦海中的基礎模型里。
魅惑粉塵的使用量並不大,他上次尋覓到的那些還可以再用好幾次。只不過這座森林裡彷彿只有他和騎士先生兩個人,沒有其他人類、也沒有精靈。
所以,至於新的巫術到底「魅不魅惑」,阿諾因也實在無從得知。他每天讀筆記背公式、研究另一個學徒級巫術「魔術伎倆」的組成方式。相比於魅惑類來說,「魔術伎倆」才是真正的正統巫師所學的第一個巫術。
「魔術伎倆」沒有什麼攻擊力,但所做的事有很多,只不過它所能做的事都需要巫師自己進行補充。譬如隔空取物、憑空開出玫瑰花,或是帽子里的白鴿,以及不需要豎琴便能演奏的優美曲子……魔術伎倆就是世界的一切,一切魔術伎倆都從世界中取得。
如若想要用魔術伎倆隔空取物,就要背誦隔空取物的冗長公式。如果想要開出玫瑰、變出白鴿,就要熟知玫瑰與白鴿的形態……而用空氣演奏曲子更是如此,往往需要巫師自己也會背這首曲子。
所以,這僅僅是一個學徒級巫術。幾乎沒有人會耗費大量的時間來研究一個淺顯、但又包含萬物的學徒級巫術。
除了阿諾因。
筆記上沒有多少他可以學習的巫術,所以每一個他都很珍惜。即便是生活在林中小屋裡,阿諾因還是會常常在夢中想起逃出來那一天,隨著爆炸、隨著聖光,彷彿讓整個世界都跟著一同湮滅、一同被吞噬的可怕巫術。他想起那位巫師折射出滿目蒼白光線的眼鏡,以及那個人手中狂飛亂舞的書頁。
黑袍鼓動,世界的眼睛在他手中。巫師撬開奧秘的門窗,像踽踽獨行的求知者一樣,蜿蜒匍匐在這條「全知」的道路上。
阿諾因躺在床上想了很久,最後收斂亂糟糟的想法,望著木質的屋頂,將背熟的巫術公式又複習了一遍,然後輕輕地轉過身,看著眼前沉重冰冷的盔甲。
——是凱奧斯先生要求我睡在這裡的。阿諾因不無心虛地想,他開脫似的這麼強調了一下,然後借著為數不多的月光望著對方血紅的盔甲。m.
這位騎士彷彿是由盔甲鑄成的,他本人彷彿不是一位「人」,而是這幅盔甲的結合體,擁有這種金屬所具有的性質:穩定、平和、不易變化……值得信賴、可以被依靠、可以保護人。
而且很冷淡,只不過不是對他冷淡,而是對魔物,對某些會造成威脅的生靈,對一種生命的生殺予奪,有一種冷酷且凌人的自然,凱奧斯先生彷彿天生就是如此,這種居高臨下的自然感在他身上渾然一體。
阿諾因的指尖碰了碰盔甲邊兒。
但這樣很好,他在心裡想,這樣就不會有人能欺負騎士先生了。
這隻小怪物明明還沒有攥住自己的力量,卻還是滿腦子稀奇古怪地、想要照顧他人的念頭。如果凱奧斯分出一絲意念來讀他的心的話,大概會為這個幼稚的想法感到不解、感到天真,可能會覺得這很愚蠢,但那些漆黑流動的觸手,也許會高興地撲過去給漂亮怪物一個大大的擁抱——或是親吻,也說不定。
阿諾因從血色盔甲一直看到對方被繃帶蒙住的眼睛上,他一直無法驗證魅惑人類的功效,其實是有產生過在聖騎士身上試一試的瞬間想法,但很快他就拋棄了這條路——首先這不道德,其次,這不安全。
他可不想讓兩個人之間好不容易慢慢建立起來的友情,被這麼一件事破壞。更不想讓凱奧斯嘗到被背叛的感覺……要是魅惑不成反而讓自己這個不成器的巫師被對方追著砍,那肯定毫無生機。
阿諾因想這件事想得太過入神了,沒發覺自己盯著對方的臉龐看了這麼久。他還在腦補自己被追砍的畫面,另一邊的小觸手已經在月光的影子里躁動地跳來跳去了。
上百條觸手在影子里「竊竊私語」、它們聊得內容各有不同。這種議論的架勢太大,讓凱奧斯不得不被另一些自己吵醒。
當個神還是很麻煩的。凱奧斯面無表情地捨棄睡眠,讓感知範圍擴張起來,包裹住整個木屋。
小觸手們不聊了,排得整整齊齊地翹首以待,依次發言。
「你看他在幹什麼?他已經這麼看著我們很久了。」
「不是『我們』,是『我』,我們是同一個個體。」
「你說得明明也是『我們』!」
「你們說漂亮寶貝是不是喜歡我呀?」
「對於人類來說,這種目光是愛吧,絕對是愛吧,還是信仰?拉瑟福德.薩亞肯定沒有我們好玩的啦……」
「你應該稱呼祂為『掌管光明的笨蛋老頭子』,凱的身體還是祂的騎士哦。」
「拉瑟福德不配有這麼漂亮的信徒,他身上的光因子、靈、異類的血,魔的特徵……真特別,好極端,我喜歡。」
「我也喜歡我也喜歡,他這麼看我是不是特別喜歡我,喜歡我到想讓我進入他的身體……哦,凱,你快勸勸我,我還沒準備好——」
閉嘴。
小觸手們一下子戛然而止。
它們黑洞洞的軀體,介於有形與無形之間,別說找不到眼睛了,連存不存在形狀都存疑。但這齊刷刷的小觸手們還是被這個單詞封閉了全部意念,全部放空、全部聽命地「看」著凱奧斯。
與此同時,凱奧斯繃帶下的眼睛也平靜地睜開了,只不過乾枯的眼珠無法看見東西,僅僅作為一種他已蘇醒的形式而存在。
阿諾因注意到對方這一點點的眼珠移動,後知後覺地回過神來。但他沒有率先出聲,而是看到對方明確地移動了手指,才小聲道:「……凱?」
「嗯。」
騎士粗糙寬厚的手掌握住了他的手,並且把他整個人都攏進了盔甲的環繞里。
比世界上最堅固的牢籠還難掙脫。
「你做噩夢了嗎?」阿諾因想不出其他會突然醒來的理由。
「沒有。」凱奧斯道,「太吵了。」
阿諾因愣了一下。
周圍靜寂如冰,連月光都沒有漫過少年的肩頭,更沒有驚擾聖騎士的好眠。
冰冷之夜,實在說不上一個「吵」字。
「很吵。」沉重的甲胄貼著他溫熱的身軀,金燦燦的頭髮硬而細碎,像是大獅子的鬃毛低垂下來,莊重又威嚴,可再威嚴,也耐不住他親昵地碰到了阿諾因的額頭,「我腦子裡吵。」
這個距離不設界限,阿諾因簡直要覺得自己就是對方認定的好兄弟了。他想了想,順理成章地覺得對方是做了什麼很嘈雜的夢,猶豫了一下,道:「那你……喜不喜歡禮物。」
「禮物?」
「乖乖睡覺的好孩子,可以收到一些簡單的小禮物。」他認真道,「我母親每次都會給我。」
「……」
「不要做這種表情。」小怪物熱情地慫恿,「你收到之後會很開心的。」
我明明沒有表情。凱奧斯想。
在阿諾因的推薦之下,凱奧斯並沒有回復,但他挨著小怪物細嫩白皙的額頭,反倒很快就屏蔽了雜亂的聲音,陷入了短暫的、邪神主思維非常喜歡的睡眠之中。直到次日清晨,阿諾因偷偷從他懷裡鑽出去的時候,凱奧斯才重新睜開「眼」。
只不過他沒有要表現出來的意思,按照慣例聽其他的自己相互爭吵了一會兒,聽著它們相互爭奪神格的佔有部分,隨後面無表情地起身,推開房門——
吱嘎。
房門打開。新入門的蹩腳巫師捧著削光了刺的玫瑰,把一大叢散發著香氣的鮮紅玫瑰花塞進他懷裡,像一道捉不住的光影,充滿天真幼稚地跟他道:「這是給好騎士的禮物!」
帶來禮物的少年低頭行了一個標準的聖廷貴族禮,不在乎對方能不能看見。他烏黑微長的柔軟髮絲微微低垂,若隱若現的閃亮碎麟從眼角邊浮現而出。
小怪物。
「我不需……」
「你需要!」阿諾因居然也有這麼一天,能理直氣壯地左右騎士先生的想法,要求他必須需要,必須接受,「這是浪漫。」
這才不是浪漫,這是巫術。凱奧斯繼續想。
但他沒有這麼說。他妥協了。
「好。」騎士先生頷首同意,「謝謝你的浪漫。」
————
清晨,聖妮斯大教堂。
來來往往的牧師們在教堂中穿梭,井然有序地進行著自己手邊的任務。這座教堂在不久之前經歷了一場災難的卷席。
牧師們認為這是災難,認為這是巫師有預謀的襲擊。
屍體的辨認和整理工作持續了很久,那些失去生命力的身軀被運送出大教堂之外。在工作即將收尾之時,一個戴著乳白色羽毛耳環、穿著黑底白邊修女服的年輕修女推開了門,向站在大門內、背對著自己的主教行禮。
「主教大人。」徳蘇婭修女道,「實驗員和執事聯手確定了所有屍體殘骸,編號099的廢棄品,確實不在其中。」
隨著教堂大門打開,斜著射進來的一束光線將整個冰冷地面分割成兩半。
晃動的光影籠罩在主教的長袍上。歐林.博文主教轉過身,他皮膚已有衰老的跡象,細紋溫順地伏在眼角。他的手滄桑而寬厚,正握著一柄鑲銀的杖。
「巫師們帶走了他?」主教問。
徳蘇婭修女搖了搖頭:「執事驗收到一具陌生的巫師身體,但沒有穿戴專屬的黑袍。……我們認為他混跡在巫師之中逃走了。」
「巫師們會這麼不警惕嗎?」
「平時不會。但當著名的異端菲爾克斯授首於聖光之下時,他的任何一位學徒都不會將注意力分散到其他人身上。那些年輕巫師雖然具有天賦,但並不具有全面的領導能力。」
主教的手指緩慢地摩擦著權杖的銀冠:「我知道他。099是一個傳奇。如果不是兩年前的那次實驗讓他失控,這本該是我最心儀的聖子殿下……他的實驗記錄前半段,至今還是天使計劃里最優秀的參考。」
徳蘇婭修女低下頭,露出認可的神情。
「他的廢棄讓我非常遺憾。」主教道,「099已經完成了這兩年間的宣教任務,應該回歸我主的神國。比他逃離本身更重要的是,他為什麼還活著?」
負責這件事的執事和實驗員之中出了叛徒,有違他們本身的職責。要是想得再深入些,這有可能是巫師與叛徒的裡應外合、即便不是,叛徒可能也會有自己的辦法帶走099。
這是教會絕對無法允許的。
徳蘇婭修女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她才微微抬起眼:「實驗員們忠心耿耿。」
「不。徳蘇婭。」主教道,「你沒有資格為他們擔保。」
「主教大人,我……」
「你需要給我一個交代。」歐文主教的神情依舊溫和,「我不需要你把099帶回來,但你該把叛徒帶到我的面前,人,或者屍體。」
徳蘇婭修女閉上了眼,緩慢地垂下頭。她的肩膀像是被很沉重的巨石壓住、脊骨傴僂:「是。」
歐文主教注視了她片刻,他的目光一貫慈愛而和氣。在徳蘇婭修女轉身離開之後,他的神情慢慢地恢復沉靜,隨後,他轉過頭呼喚道:「伊。」
名喚為伊的年輕牧師從角落裡上前一步。
「你去裁判所一趟,我有些事……」
光線透過五彩的琉璃窗,折射向繪著光明神符號、與眾天使環繞的畫像上。年輕牧師側耳聆聽著主教的教誨。而在琉璃窗外,行色匆促的徳蘇婭修女卻心事重重,她一路走下聖妮斯大教堂,順著通往地下密殿的台階而下,輕輕叩響了一間用於休息的房門。
房門打開,她閃身進入。這間本該只住著一人的小小屋子裡,居然坐著五位實驗員。
他們的胸牌上各有姓名和工號,穿著清一色的淡藍色實驗制服,戴著雪白的手套。有男有女、發色各異,但當徳蘇婭修女進門的瞬間,他們全都不約而同地抬起了頭。
他們等待著一個答案。
在座的五人沒有什麼相同點,最大的相同點,就是他們全都曾經身為099號實驗品的主要實驗員。當然,099號實驗品經歷過大大小小的實驗改造無數,他們只是099的實驗員里很微小的一部分。
「好消息,」徳蘇婭抬起蒼藍的眼眸,「他應該還活著。」
房間靜謐無比,不知道是誰長長地出了口氣。
「另一個壞消息是,」徳蘇婭望著他們,「你們會有人死。」
她的聲音落地了兩秒,也只安靜了兩秒。在這兩秒后,實驗員們彼此對視、心有靈犀似的苦笑搖頭,沒有人爭吵申辯,也沒有人訴說自己的清白,更沒有人後悔嚎哭。他們站起身,一個個地從徳蘇婭修女身側穿過,前往工作的崗位。
最後一位離開的實驗員是個女孩,她只有十九歲,進入組織的第一件事就是接手阿諾因的魅魔修正案,她是一位天才的生物學家、天才的基因修正師,此刻,比徳蘇婭要矮了半個頭的女孩停在了她身邊,偏頭道:「謝謝您。」
徳蘇婭的唇瓣動了動,沒有說出聲音。
她輕輕低語:「我才是主犯。他們連從犯都算不上。」
「這段時間以來,」徳蘇婭道,「你是第五個這麼跟我說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