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5 章
「哈哈哈哈哈——!」
林定一路笑回了永靖侯府。
這不是任何修辭說法,而是事實描述,直到踏進府門,他的下巴當真就沒合攏過。
跟著的家丁都有點受不了:「侯爺,你砍下那叛王腦袋時都沒這麼激動過呢。」
「那算什麼,手到擒來罷了!」
林定這也不是吹牛,是實誠話,他當真不覺得砍個叛王算什麼,在那鬼地方耗了好幾年,他又親自扮女裝摸到敵宅去探過底細,最後要還辦不下來,像話嗎?
但林信的會元就不一樣了,這是他完全陌生的領域,他一頁完整的書都讀不下來,他的兒子出手就摘下了第一,三千人里爭三百,三百俊傑里又拔頭籌,這份臉面掙的,簡直光芒萬丈!
林定恨不得逮著所有他見到的人炫耀一遍。
可家丁們都是比他還粗的粗人,不懂,而林信這個當事人看上去平靜得過分,只剩了一個許融,倒是笑眯眯地願意捧場,可林定又不好跟兒媳婦說個沒完。
如此一路在馬車裡晃悠回來,他頗覺得自己激動了個寂寞,等一進府,再也按捺不住,把兒子兒媳家丁全部丟下,顛顛地衝去找韋氏報喜去了。
剩下許融和林信往春盛院走。
在蕭家時,這種並肩行走是他們的日常,如今好像也並沒有變。
但這只是表面。
實際上,說不出的奇怪氛圍縈繞在兩人之間。
像尷尬似沒那麼嚴重,說自然又真的不自然,有旁人在時還好,獨處時尤其明顯,連會試第一這樣的大喜訊都救不回來。
許融也不知道怎麼變成這樣的,胡亂一想,好像怪他也怪她。
在他還是「蕭信」時,樣樣情緒都是攤開來的,縱陰鬱也叫人看清,有彆扭她都能解讀,像一塊剔透的冰玉。
從他變成林信以後,改了的不但是姓,還有性情,她一天比一天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從前傾蓋如故,如今倒好像越過越回去,竟有了些白首如新的趨勢似的。
至於她自己,從她心事蒙了曖昧,對他就不自覺有所迴避,在兩人過往關係中,佔主導的一直是她,她往後一退,他不跟進,中間的距離自然就空出來了。
……
但更大的問題還是在他。
都考下會元集齊五元了還這麼淡然不動聲色的,到底想怎麼著?
他不會到金殿上還給皇帝看這麼一副冷臉吧。
許融很有點悻悻——她不知道自己哪來的這感覺,她該調侃他出門要被同榜毆打才對,話都到了嘴邊,卻又懶懶地不想說。
沒意思。
還是嫁妝香。
回到春盛院,坐下冷靜片刻以後,許融終於找回了自己的節奏。
很好,她發現自己不用單獨面對他的時候一切就又恢復了正常。
她既不忐忑,也不生嗔,那些喜怒不定都遠離了她。
那就還是繼續收拾嫁妝。
許融捎帶手又想找一下自己的契約,也說不定她當時看錯了,仍舊丟在哪個箱子底沒帶走呢?
但剛把幾個箱子攤開擺了一地,還沒來得及動手,紅榴蹦蹦跳跳地進來回報:「世子,奶奶,英國公府來人了,侯爺叫世子和奶奶收拾收拾,午膳不在家吃了,去國公府用!」
看來國公府也著人去看過榜文了。
許融應聲:「嗯——」
應到一半,覺得不對,蹲在地上一抬頭,發現掀著帘子的紅榴旁邊多出了一人,是林信,他靜靜地站著,也不出聲,就看著她跟她身邊擺開的箱籠。
目光也靜,看不出有什麼想法。
「……」
許融嚇了一跳,訕訕地站起來,說不上哪不對,她也沒怎麼,卻好像怎麼瞭然后又被當場抓住一樣。
林定是個雷厲風行的性子,又才封爵,還不習慣事事吩咐別人,很快又親自催上門來了。
許融箱蓋也沒來得及合上,匆匆跟著,一家人又出了門。
一到了英國公府,果然,張二爺親自迎了出來,把林定的肩膀並後背拍得砰砰響:「義弟,你說你哪世修來的福氣!」
「哪裡,哪裡,都是義父他老人家出面幫忙,不然小寶趕不上應考,也得不著這個第一!」林定嘿嘿傻笑。
「別謙虛了,父親都說了,這全憑信哥兒自己爭氣,可不是別人能抬舉出來的。」
林定與他並肩往裡走:「義父在家?也知道了?」
「當然知道了,不然怎麼叫你們過來。對了,父親正在書房,叫信哥兒來了,立即去見他。」
張二爺想起來,一拍腦袋,轉回頭道。
於是林信獨自先去了書房,他這一去,時候很不短,不知一老一少談了些什麼,直到擺午膳時,才由英國公攜著出來露了面。
宴席間如何和樂自不必說,男賓席上還特意備了從福源樓里買來的花雕狀元紅,店主是浙江紹興籍,這酒據說就是正宗的紹興古法釀出來的,埋在底下十數年,為了這次的會試與殿試,才啟封了一批。
酒色澄亮清透,酒味馥郁醇厚,許融在女賓那邊,與張老夫人坐在一處,一滴沒喝,可是回去路上聞了一路。
林信喝得不少。
張家是個大家族,哪怕只是嫡系出場的小範圍家宴,一圈子過來,也夠把他灌得醺然了。
許融默默把車簾捲起來了半截。
林信本來一直半靠在廂壁上,眼睫垂下半合,察覺到徐風進來,才掀起眼帘看了看。
眼神些微迷離,但狹長眼尾熏上的那一點紅又顯得並不溫和,而近於厲色。
許融:「……」
竟覺得他有點陌生。
「你看什麼?」林信忽然開口問她。
許融有點倉促地收回目光:「沒什麼,看你是不是喝醉了,回去叫人給你煮醒酒湯。」
林信勾了勾唇:「你還管我這麼多。」
……順口的事,又不要她親自去煮,算什麼管?
許融聽不出他這口氣是好還是不好,似乎隨口一句,又似乎有點嘲諷她似的。
她忍了忍,不說話了。
他應該是醉了,不跟醉鬼計較。
「我沒醉。」林信忽然又道。
許融:「……哦。」
她有點相信了,因為他還能看出來她的想法。
但這就更麻煩了,他要是醉了,她還能自如點。
好在林信說完這一句以後,又不說話了,重新閉上了眼睛。
他帶來的壓迫感頓時消失了一半,許融終於鬆了口氣。
怪了,從前他那臉色擺得再臭再冷,她也沒怕過,如今他臉色還不算怎麼變,她心裡竟就虛了兩分。
還會多想,比如他儘管把眼都閉上了,揭過了先前的一篇,她卻不能馬上從那氛圍里出來,還忍不住要琢磨,他那陰一句陽一句的到底什麼意思,是她哪裡惹著了他?又還是他自己不高興了……。
把許融煩得,下車時差點一腳踏了個空。
本來懶懶伸著手的林信一驚,快步上前將她接著了,因本也沒防備,被砸得跟著往後踉蹌了兩步。
林定沒在車裡,他是騎馬的,剛從馬上下來,見狀哈哈一笑:「小寶,你喝多啦!」
……
許融埋頭往裡走。
不是林信的鍋,是她有意避開了一點他的手,沒去扶,結果出了這麼個洋相。
要擱在平時,也不算什麼大事,偏偏趕在這個寸點上,就非常顏面無光。
一直走到春盛院,她臉上的熱度才算下去了。
新橙掀著帘子讓她進去,許融一看,她走時的幾個箱籠蓋子合上了,但還擺在原地。
新橙見到她的目光,解釋:「恐怕奶奶還要用,我沒敢叫她們動。」
許融點點頭,進去。
「出去。」
低沉聲音在背後響起時,許融才發現林信竟也跟著進來了,而同時帘子一閃,新橙聽話退走了。
許融呆了呆:「——我叫人給你煮醒酒湯。」
好歹他也扶了她,她決定她不記仇。
「不用。」林信又是簡潔的兩個字,他踱步到箱籠中間,開口:「你天天收拾這些做什麼?」
許融腦中嗡然一聲。
終於來了。
她忽然明白,她這麼久的心神不寧,浮躁不定,正是為了等待這遲遲不來又必將到來的一刻。
她忍不住笑了笑。
——她其實是很緊張的,手腳僵得都沒處放,可她也不想再拖了,早晚的事,那麼早來比晚來好。
他願意挑破這一層紗,也比一直裝傻好。
她清了清喉嚨,開口回話:「——玄誠,」這一開口她才發現沒用,聲音還是發澀,不過小問題,她不在乎,繼續說,「你已經過了會試,那我們的約定,也就到了完成的時候了。」
殿試是不黜落人的,他只要不閉著眼睛考,最次也是個三甲,一般的寫在金榜上。
林通道:「什麼約定?」
許融:「……」她彷彿又一腳踩了個空,疑惑地把他看了看,「你不是說你沒醉嗎?」
是他問的,她話也說到這麼白了,不可能聽不懂吧。
「就是那個,你高中了,我們就和離的約定。」不管他了,他既然問,她就答,這下總是明明白白了。
林信跟她對視片刻,從袖子里取出一張紙來,在空中一抖展開:「你說這個嗎?」
許融湊近看了看,連忙點頭:「對!」
底下兩個紅手印還宛然清晰呢。
不過他今天居然隨身攜帶——又有點怪怪的。
撕拉。
不等她再想,也不等她退開,林信就在她眼皮底下,用修長又骨節分明的手指,將那紙契約撕成了兩半,四瓣,八瓣……直至碎片。
許融:「……」
不可置信,瞳孔地震。
這是什麼惡劣的毀約行為!
撕就撕了,這麼光明正大的!
許融本來是沒想好,還想談一談說不定能談出個決斷來,這一下叫他氣著了,道:「你光撕你的有什麼用?我這裡也有一份,也可做證據。」
雖然丟了,但他又不知道。
他都敢當面這麼幹了,她空口扯句謊又算什麼,她都想好了,大不了,回頭補寫,趁他睡著,再拉他手指按一下——
「是這個嗎?」
林信從另一個袖口裡,又取出了一張紙,照樣抖開,叫她清清楚楚地看過了,再在她震驚的眼神里,依樣畫葫蘆,撕拉——
指甲蓋大的紙屑散了一地。
保證絕對拼不起來。
「……」
許融看看一地雪片似的紙屑又看看他,注意力不覺歪了一瞬——犯不著撕這麼碎吧?
而後才想要發聲質問。
但不等她說,林信先一步說話了:「現在沒有了。」
他垂下了手臂,挺直站立與她對峙,公然、而堅定地道:「你我之間,只有一封百年好合、永結同心的婚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