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9 章
許融以為那個午後不過是個意外,年輕嘛,忽然動情也說得過去,但是接下去直到殿試開始前的整整半個月里,她知道了天真的是她。
當意外每天都在發生的時候,大概應該必須換個詞,叫做常態。
每一次是怎麼開始的,許融不能盡數,有時她能感覺到他的起心動念,有時則不過無意間對上個眼神,氣氛就忽然旖旎。
怪他嗎?許融說不出口,她實在也沒有拒絕。
她對此做出的唯一努力,就是每天早上醒來時,痛下一遍決心:今天不能這樣了,還是應該克制一點。
然後度過重蹈覆轍的一天。
其實除了頭兩日外,林信也有做正事,在這有限的半個月里,他一直在磨自己的策論,殿試沒那麼多花樣,只考這一種。
他每天為此寫廢的宣紙,都能裝滿一個字紙簍。
但他就是能從如此忙碌里又擠出許多時間來圍著許融轉。
這種春日蕩漾的氛圍,不要說春盛院里的丫頭們了,就連林定都感覺到了不同,兒子當面叫他爹的次數多了還自然了,甚至偶爾還能沖他笑笑,把他笑得受寵若驚,回去狠狠跟韋氏抒發了一大篇感想。
轉頭又給許融送來一堆綢緞寶石,他覺得林信的轉變都是叫許融規勸的,很該值得酬一酬。
許融實際什麼也沒幹,她覺得這種事順其自然的好,但退自然是不好退的,為此跟林信說了兩句。
然後她得到了更大一堆亂七八糟的財物。
「爹給我的。」林信告訴她,「早該給你,我忘了。」
他跟著韋氏,簡樸慣了,日常幾乎沒什麼用錢的地方,林定揮灑父愛貼補他,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往他房裡搬了幾大箱東西,怎麼樣搬進去的,至今就還是什麼樣,他連整理都沒整理,因許融提,才想起來了,然後順理成章全部甩給了她。
許融服了,要麼說,到底是親父子呢,別看面上差多遠,骨子裡是一樣一樣的。
白芙新橙兩個幫她清點造冊,白芙抿嘴笑:「世子待奶奶真好,一點兒也不藏私。」
新橙氣壯:「那不是應當的么?奶奶待世子更好呢。」
長大了些的紅榴從門邊探頭嘻嘻笑:「奶奶什麼時候生個小主子,就更好啦!」
「這鬼丫頭!」新橙扭頭笑斥,「也是該你說的話,我看你真長大了不得了,早早給你配個小女婿出去了才好。」
在不知內情的旁人眼中,許融嫁過來三年未孕,是該著急起來了,但大丫頭們畢竟更有分寸些,並不敢給主子壓力,且有了許融出逃又滿血歸來那一出,連新橙對她的信任都到了盲從的地步,訓斥完紅榴,轉回來自動給找理由:「我看都是長興侯府的風水不好,那邊大奶奶診的好好一個男嗣,生出來偏是個姑娘。如今奶奶離了那裡,運道自然就該轉過來了。」
許融哭笑不得,不好就這個問題發表任何意見,只得裝沒聽見混了過去,白芙隨後想起什麼,提醒她:「奶奶,夫人昨日送信來說,侯爺要和羅二姑娘定親了,我們這裡,是不是也該把禮物備起來了?」
許華章和羅雁風已經合過了八字,定親的吉日也按照許夫人的習慣找高僧算出來了,就在下個月初。
許融筆下頓住:「對了。」
都是叫林信鬧的,這麼眼跟前的一件事她竟沒想起來。
這禮備起來倒不費事,她翻開嫁妝冊子,撿合適的物件東拼西湊一番就完成了,叫人送回吉安侯府去。
而在許華章去向羅家下定之前,先一步到來的,還是殿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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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五日,天色尚在蒙昧之間,林信已穿戴整齊,提著比之前幾次要輕巧不少的考籃,準備出門。
許融起了個大早和林定韋氏一起送他。
真到了這一刻,許融其實緊張——說是不在意,三甲也可以,但這是封建王朝的最高等級考核,一考定下的是做舊規則的犧牲者還是新時代的探路者,怎麼可能真的無所謂?
她都不犯困了,卻也不敢給他壓力,嘴上只管鼓勵:「玄誠,隨心儘力足矣。」
林定也忙附和了兩句,大意總之叫他隨便考考,考成什麼樣都無所謂,大不了回家繼承爵位。韋氏在一旁溫柔微笑點頭。
林信的目光在許融、林定與韋氏面上掠過,這都是他最親的人,照理他已該無憾。
但——
他笑了一聲,年輕面孔在蒙昧中生光,野心與意氣不遮不飾:「除了第一,我不想要別的位置。」
他轉身大步上車,身影消失在簾后。
「……」許融震住,因為他這句話是望著她說出來的。
她未曾見過他有這樣的野望,可一想,又多麼合理,他是縣、府、院案首,是解元,是會元,憑什麼按他頭叫他認命服輸?
又有誰有這個資格。
她形容不出這一刻心中的熱意,只覺得看他與從前又有了真切的不同,但礙著林定與韋氏在,又要忍住,倒是林定一點不掩飾地一拍巴掌,兩眼放光:「好小寶,是我的種!」
一路興緻勃勃地誇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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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邊露出了魚肚白。
林信已在宮門外排隊等著進宮,他是會元,排在三百名中式舉子的第一位。
身後許多人都在打量他,他感覺得到,可能因為他的名次,他的身世,他的……那都不要緊。
他的目標非常明確,除此之外的什麼都不會放在心上,即便是——
宮門無聲開了,一隊披甲執矛的金吾衛走出來護衛並維持秩序,為首的男子面龐方正而具官氣,又透著十分的眼熟。
竟是蕭倫。
回京至今,林信還沒有見過他。
前兄弟第一次會面,沒想到會是在這樣的場景下。
「二郎。」蕭倫看見他,似也有驚訝,腳步一頓,在他面前停下。
然後笑了一笑,改口:「說差了,我不該再叫你二郎了。」
一旁禮部的官員提醒:「蕭指揮,本官該唱名入宮了。」
這可不是寒暄的時候,不過這麼說著,他還是也好奇地把林信望了一望——會試之前那場仿若戲文的歸宗,京中又有誰不知道呢。
他且敏銳地品出了兩人之間的微妙氣氛,不由在心中砸吧了一下:撿這時候搞相逢,可不太合適啊。
殿試迫在眼前,一點變故都可能影響考生的心境。
「知道了。」蕭倫應聲,向旁退開,但同時又像遺憾地道:「二郎——我還是這麼叫你吧,你不與我說句話么?」
林信終於看了他一眼,淡道:「大哥,你不表現得這麼意外的話,也許會好一點。」
他不知道今日蕭倫會當值,但蕭倫領了差事出來,怎麼不知道會遇見他?
再往深了想,蕭倫這差事怎麼來的,都在疑問之間,若怕對面尷尬,以他的品階,與人換個班又或是推掉都不難。
蕭倫:「……」
他倉促地笑了一聲,想反駁些什麼,但看戲看得滿足的禮部官員不敢忘了本職,已忙道:「好了,諸位該入宮了,第一位——」
他捧著名冊一個個念,旁邊有小吏嚴肅上前,將人驗明正身後放進去。
朝陽灑向三大殿金頂時,三百中式舉子在承天殿前匯齊,天子在殿內升座,眾人一齊叩拜下去。
隔著這麼些距離,其實看不清天顏,連綸音也不大聽得清,只是隨著一旁官員的指引起跪,待行禮過後,才進入殿內領卷作答。
天子這時候已經不在座了,與眾考生之間堪稱驚鴻一瞥——實際連瞥也沒瞥到。
不提考生們如何奮筆疾書,因有殿試,朝中有數的大臣們都被調去監考,今日的天子不用上朝也不用接見臣子,在承天殿中走完個過場之後,就來到了東宮之中。
太子與太子妃忙迎了出來行禮。
聖上擺手命免禮,且道:「快把太子妃扶起來。」
太子妃羅鶯在去年終於有了身孕,如今已將九個月,快臨盆了。
說來也巧,太子妃查出有孕時,正是鄉試前後,如今臨到生產則是在殿試后不久,聖上覺得這個長孫天生的有文氣,將來必是位文帝,因此還未親眼見著他的面,已寄予了十分厚望。
太子妃被宮人扶去休息后,太子謙辭:「父皇,這是男是女,還未有定論,不敢當父皇如此誇讚。」
聖上不以為然:「朕命多少太醫輪流診斷過了,怎麼還會有錯?你不過叫蕭家那長媳之事嚇唬住了,哪裡家家都那樣倒霉。」
太子:「……咳。」
聖上也知自己失言了一點:「朕與吾兒私下閑話而已,無妨。」
論起來,他盼嫡長孫的心可比臣子們要迫切多了,臣子們不過那一點家業,他可是有一大片江山。
「朕聽說,雀兒那丫頭要出嫁了?」聖上在正殿中央坐下。
羅鶯怕妹妹名字不雅,出入宮廷時遭人嘲笑,給改過一遭,奈何羅雀兒這名字比羅雁風好記得多,聖上聽過一回就記住了,而他不改口,也沒人敢叫他改。
太子俯身:「是,定在下月下定,正式成婚的日子還要選一選,與許家商量著辦,不想竟驚動了父皇。」
「喜事么,叫朕知道了也跟著高興高興。」聖上笑道,「這個親家倒是選得不錯,昭洛,你用些心,這個小吉安侯門庭敗落,可他底子清白,將來,說不定倒堪為你的臂膀。」
太子本協理著朝政,深知聖上此言因何而來,應道:「是,兒臣有空便教一教他,叫他為父皇效力。」
他這是巧妙地稱頌聖上春秋鼎盛,聖上聽得出來,仍然舒心,一笑:「他那點年紀,又那個性子,朕都知道,還早著呢。朕如今有人使,永靖侯赤膽忠心,難得的是還生了一個好兒子,朕在前殿,才瞧了一眼。」
聽到提起這件事,太子遲疑片刻:「父皇,兒臣似乎聽說——」
「朕知道。」聖上神情似笑非笑,「朕還知道,會元郎在宮門之前,遇見了不該遇見的人。朕是萬萬人之上,可這些將朕越捧越高、越捧越遠的萬萬人,他們想要辦什麼事,總是能夠越過朕,合情合理地辦成的。」
「那父皇的意思是?」
「看他自己爭不爭氣吧。」聖上語意轉為淡淡,「如果輕易就受了影響,都不能將自己列到朕的面前,那朕也無法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