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5.易水河畔

離了峴首山，乘著夜色，幽冥香車往北行去。山伯不忙去江南，他想先看看北方的情形。

一路之上，果然如羊公所言，孤魂野鬼比比皆是。有的面露苦色，在荒敗的草屋前流連不去；有的咬牙切齒，伸長了尖尖的利爪，想要擇人而食；也有婦孺童子，躲在樹后草叢中瑟瑟發抖，形狀之悲，讓人不忍多看。

或許因為死的人太多，黑白無常的在職人員太少，所以有很多的鬼魂遊盪在人世。都是亂世的野鬼啊!

山伯身負幽明巡察之責，對鬼魂有收容的義務。

他在稽詢司拿到的大印既是身份的象徵，同時也是一件收取鬼魂的靈器，可以容納一千萬魂魄，持續時間達十年。十年之內必須交到幽冥地府，過期則會魂飛魄散。

收容的方式也很簡單，大印懸挂在幽冥香車的前方，只要他心念一動，就會發出金黃色的光芒，彷彿鬼月喬，又好像磁鐵，對周圍百丈內的鬼魂都有吸引作用。那些新鬼就像沒頭的蒼蠅，又像在寒夜裡看見了光明，飛身撲過來鑽進印章里。

如果是見多識廣的老鬼，或者是心有不甘的鬼魅，則會心驚肉跳，掙扎著往外逃。至於能不能逃出去，那就不好說了。

有的鬼魅修為高深，能夠逃出大印的吸引；更多的鬼魂則不然，只能被一步步吸過來，收進印章中去。

也有修為高深的鬼將，幾乎不受大印的影響，這時候就需要公孫起和四個侍衛出手了。侍衛手持九幽竹旌節，只要遠遠的一揮，就能將鬼將的魂魄打散，然後再吸入印中。

山伯坐在車內，將秦鏡懸挂在額頭。只要看見作惡多端的凶鬼，他就動用攝魂帛擒拿過來，繼而用羊脂玉凈瓶，將其轉化為陰魂丸。

幽冥香車緩緩行駛，有路走路，無路飛空，或者貼著草尖，或者擦著水面，更多的則行在大路上。因為有路的地方就有村莊，有村莊就常有鬼魂。

這一日，不覺來到燕趙之地，易水河畔。

本來行駛的好好的，忽然聽見「吁！」的一聲！

公孫起驟然勒住了馬韁，幽冥香車發出「咯噔」，驟然停了下來！

「外面怎麼了？」山伯在車內問道。

「梁兄弟，請您出來一下。」公孫起早已跳下了車轅，聲音有些訝異。

山伯和英台出了香車，抬頭遠望，就看見驚人的一幕！兩百丈寬的易和水面上，竟然密密麻麻儘是女鬼！

那些女鬼披頭散髮，面色蒼白秀美，烏黑的頭髮濕漉漉的，眼珠彷彿黑寶石一般。一個個年紀都不大，俱都在十四五到十七八歲之間，有的脖頸上有刀傷，有的胸腹身下有血跡，更多的鬼看不到傷痕，似乎是純粹被淹死的。

英台看了心裡害怕，禁不住打了個寒顫，緊緊的拉住了山伯的手臂。

山伯也覺得恐怖，心裡卻很驚訝：「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是誰做的無邊殺孽？」

周圍空蕩蕩的，除了披頭散髮的女鬼，沒有一個人，只有夜風發出悲鳴！

山伯邁步走向前去，心裡想著：「這麼大的慘案，怎麼沒有人報告？稽詢司五千名甲衛，再加上百名校尉，十八名巡查副使，竟然都沒有發現嗎？」

走到河邊，距離河水丈許，就見成百上千的女鬼依舊悲戚戚的站在水面上，眼中的淚似乎早已哭幹了，只剩下慘淡的愁容，還有滿腔的悲憤。

山伯揚聲道：「本官乃是幽明巡查右使，專管流落在人間的鬼魂，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怎麼會有這麼多的魂魄？」

女鬼們一個個轉過頭，定睛凝視著他，帶著恐懼和猜疑，然而卻無人回話。

山伯將幽冥巡查大印拿在手中，微微催動，放出淡淡的黃光，卻不是吸鬼的金黃色，道：「請三兩個人過來回話！先過來的第一人，我送她一場造化！」

大印似乎發生了作用，女鬼們感覺到溫暖，紛紛往前湊。

一個生著瓜子臉，衣衫還算整齊的女鬼靠的最近，距離岸邊還有一丈，就不往前走了，然而嘴唇蠕動，似乎想要答話。

英台憐惜的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女孩遠遠的站著，怯怯的回答：「我……叫小梅。」

英台的目光里透出無盡的憐憫，柔聲問道：「小梅你說說看，這裡發生了什麼事？不要怕，大人會幫你。」

女孩想起舊事，身子忽然劇烈的顫抖起來，淚水滾滾而下：「慕……慕容鮮卑……大掠中原，搶劫了無數財富，還……擄掠了數萬名漢族少女。他們一路上****……又把我們充作軍糧，宰殺烹食。走到易水時，吃得只剩下八千名少女了，他們一時吃不掉，又不想放了，於是將我們全部淹死……」

英台聽了，心裡痛得說不出話來！

山伯心裡「咯噔」一聲，臉色變得鐵青，忍不住罵道：「禽獸啊！這麼殘忍的事都做得出！一定不得好死！若撞在我手裡，讓他們永世不得超生！」

公孫起在旁邊聽了，心裡不是滋味，暗道：「我當初坑殺趙兵四十萬，也犯下無邊殺孽。不過那是戰場，減損的乃是男丁。若不殺，回頭又是敵人。至於婦孺，我卻未曾殺過！」

停了一陣子，英台的心痛減輕了一些，問道：「這是哪一年的事？離如今多久了？」

小梅回答：「或許……有五十年了。」

英台道：「過了這麼久，你們為什麼還留在這裡？八千人都不想轉世投胎？」

旁邊的女鬼紛紛道：「我不想留在這裡，我想去冥界轉生。」

「這輩子命苦，我只求下輩子活得好一些。」

「可是我們出不去啊！這麼多年，一直都出不去！」

「求大人幫幫我們，讓我們出去！」

山伯問道：「誰來說說，究竟是何緣故，將你們困在這裡？」

女鬼小梅答道：「大人，這岸邊有一層結界，將天上地下都鎖住了，讓我們沒法出去。」

「結界？」山伯睜開慧眼，定睛觀瞧，就見易水上空不到丈許高的地方籠罩著一層青色的雲霧，顏色很淡，又與岸邊的青草和蒼天的本色交相輝映，所以不仔細看壓根看不出。

「還真有結界啊！」英台也已經看明白了，忍不住飛身躍起，縴手一揮，便將結界撕裂開來，形成一個三尺寬的裂縫。

淡青色的雲霧不停的抖動，上下震蕩著，想要補上缺口。然而英台的縴手又揮舞了幾下，將結界撕裂得更大了。

英台心想：「看來此處的結界很弱，跟后石塢沒法比。布置結界的妖人功力不足，無法抵擋我仙界第三重巔峰的一擊。」

數千個女鬼尖聲叫起來。

「哎呀，結界破了！」

「多謝姐姐！」

「多謝夫人！」

「蒼天啊！終於能出去了！」

七嘴八舌的尖叫中，英台又用了一把力，將結界徹底撕開，形成一個數丈寛的大洞。

山伯催動手中的大印，使其發出金黃色的光芒，形成莫大的吸引力。

女鬼們紛紛撲過來，成群結隊的湧入印中，就像流浪多年的女孩忽然找到了歸宿。

只是盞茶功夫，所有鬼魂都被收起來，留在外面的只剩下小梅一個人，被英台拉在手中。

小梅心神不定的站著，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山伯心情沉重，卻儘力堆出笑臉，道：「本使說過給你一場造化，就不能說話不算。言必行，行必果，乃是儒生的本色。我問你，你是想轉世投胎，還是暫時跟著本使？轉世投胎的話，我賜你一百佛心，讓你降生於富貴人家；跟著本使，做一個婢女，則算是幽冥稽詢司的屬下，日後可選擇的機會更多。你可以轉世投胎，也可以在冥界做官，或者轉修鬼仙。」

小梅看看山伯，又望著身邊的英台，感受到英台的關心和手裡的溫熱，於是答道：「婢子願跟著大人。」

山伯笑了笑：「好！小梅我再問你，可知道這結界是怎麼來的？」

「婢子不知。婢子投水之後，過了三天才重心聚集魂魄，那時候就看見結界了。」

「那麼，你在這裡待了多年，可見附近來過什麼人沒有？」

小梅想了想，道：「每過一年，都會有一個身著紅衣的人，來到河邊，將一個綠玉葫蘆垂進水裡。我曾看見殷虹的血液流進葫蘆里。也不知道血從哪裡來。反正每次過後，我都覺得身上虛弱，要過大半年才能恢復。」

山伯皺緊了眉頭，只覺得匪夷所思。

還待再問幾句，耳邊忽然聽見破空「嗖」的一聲。

公孫起和幾個護衛早已取出兵刃迎了上去。

山伯轉頭一瞧，看見一個身披紅袍的老者，頭髮灰黃，鼻樑高聳，眼珠子卻是藍的，一看就是西方的白人。

這個時候，西方白人並不少見。入塞胡族中，羯、白匈奴、丁零、鐵弗、盧水胡、鮮卑、九大石胡的主體都是金髮碧眼的白種人。也就是這些人，在跟漢民衝突中造成無邊的殺孽。

見了這人，小梅嚇得立馬躲在了英台的身後，低聲道：「小姐，就是這個人！就是他拿著玉葫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