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88章
他們到集市的時候,鎮中那棵掛滿紅綢的大青樹下,篝火高燃,年輕的舞者穿著靛藍黑白蠟染舞服,踩在將近一米高的紅鼓上,載歌且舞。
見宗越望過去,元嘉解釋道:「這叫百花舞,是小千界凡人用來祈求花神庇佑、百花茂盛的舞蹈。一般而言,只有熱戀中的情侶才能這日跳這支舞。」
宗越這才注意到紅鼓上站著那兩位舞者果然一男一女,兩日目光相對時,都是同樣的害羞熱切。
宗越在小千界待了近百年,卻是第一次聽聞關於這百花舞習俗。
不由轉眸,「你知道的可真不少?你也出自此小千界?」
元嘉笑了笑:「但凡屬下覺得有趣的東西屬下都會去了解。等娘娘帶屬下去了其他界,就會明白,屬下曉得的東西,何止這些。」
他這話屬實有誇大之嫌,這天底下的世界那麼多,他怎麼可能樣樣清楚。
宗越不信,元嘉也看出她不信。
他們在集市上隨意走一遭,確實感受到獨屬於高階妖獸的強大氣息。
一路上,不少人朝他二人看過來,卻迫於二人的氣勢,無人敢接近二人。
就在二人閑庭信步之時,身後傳來遲疑的聲音:
「……宗道友?」
宗越回過頭,就看見一看上去二十來歲的青年道人正領著幾個背著木劍的少年,不可思議地看著她。
青年束髮木簪,一臉的溫和像。
「宗道友,這些年你去哪了?」
見宗越回頭,那道人上前,頗為激動問道。
「你是?」
道人一愣,「我是鳳錦奉天宮的邢穆。二十年前,我在此地除妖,意外受傷,是宗道友你從蜘蛛妖口中救下我。宗道友你不記得了?」
宗越算了一下,二十年前,怕是上輩子這時候二十年前的事了。
她目光淡漠,淡淡說道:「不記得了。」
於邢穆是二十年前的事,於她卻是四千年前的事。
誰會記得四千年前一個無關緊要角色的名字。
聽她這麼說,邢穆眼中閃過尷尬,垂眸勉強道:「也是,是宗道友救得我又不是我救宗道友,宗道友不記得我,也難怪。」
但很快,他就抬起眼雙眸明亮問道:「宗道友此次來也是為了除妖嗎?我想我們可以結伴而行。」
「不是。」宗越再次給予他否定答案。
邢穆失望,這才注意到一旁的元嘉,「……這位是?」
元嘉頷首:「我是niang……宗仙子的屬下。」
「宗仙子?」邢穆先是疑惑,隨後驚喜道,「宗道友你飛升了?」
只有飛升上至上界大乘期的女修,才會被稱之仙子。
宗越反唇相譏:「這才過二十年,你覺得我有可能飛升嗎?」
邢穆沒有被她的態度嚇到,而是聶聶道:「是不太可能。但因為是宗道友,也未必完全不可能。」
他不知想到什麼,有些害羞道:「我們年輕一代中,就以宗道友天資最高。我師父就曾說過,以宗道友的天資,飛升離小千界,指日可待。」
十歲築基,十五歲金丹,是放在中千界也可稱之為「天縱奇才」的修鍊人才。
這些年,他走遍有妖獸出沒的城鎮,都沒見宗道友的身影,問碧羽宗人,他們也含糊不清說不知道。邢穆還以為宗道友出什麼意外,沒想到還活著。
真好。
宗越永遠對這種爛好人沒轍。見宗越不再理他,元嘉發出邀請:「我們正準備去臨水閣的二樓休息。邢道友,你既是仙子的舊識,不如同我們一起去樓上坐坐。」
邢穆面露猶豫,想來是擔憂除妖的事。但很快他就下定決心,朝身後的那幾位少年走去。不知他說了什麼,那幾位少年點點頭,拿著羅盤離開。
宗越對元嘉恣意妄為很是不滿。
元嘉傳音:「娘娘不是想看妖獸吞人嗎?那臨水閣樓高地廣,不僅是妖獸吞人最佳觀景點,現在還有免費的修士送死可以看,難道不正合娘娘心意?」
宗越冷冷睨他,她走在前面上了臨水閣二樓,元嘉和邢穆跟在後面。
他們選了一個臨江的窗戶。二月十五的月亮倒映在江面,很是清冷,江邊滿是摩肩擦踵的人群。
宗越看江中月,元嘉和邢穆都在看她。
邢穆感慨說:「二十年不見,若不是容顏無變,我怕是認不出宗道友。」
宗越收回望江景的目光,語氣冷靜涼薄:「既然容顏未改,又談何認得出認不出?」
「因為以前的宗道友不是這樣。」邢穆摩挲茶杯苦笑,「若不是宗道友承認,我差點誤以為我碰到的是宗道友雙胞。」
宗越聽不得這種話,於是撇開臉繼續看向窗外。
倒是元嘉興趣盎然,「以前的宗仙子?以前的宗仙子又是怎樣呢?」
邢穆坐在那,絮絮叨叨講許多宗越以前事迹。
元嘉聽得興緻勃勃,宗越卻很煩。
「如果你們討論的是這種無趣的事,我想我可以先行離開了。」
說完不待邢穆反應,就已離去。
邢穆想追,卻被元嘉拉住。盛情難卻,他迫不得已和元嘉說更多有關宗越的事迹。直到將自己所知道的事翻箱倒櫃說遍后,才得到元嘉一句:
「原來她以前這樣。」
他的意猶未盡讓邢穆心中泛起漣漪,邢穆遲疑問:「元道友,你……」
元嘉漆黑的星眸卻像是看穿他般,輕笑出聲,打斷他未盡的話。
「二十年過去,難為邢道友還記得有關仙子的點點滴滴。」
他語氣舒緩柔善,卻帶著難以掩飾的譏諷和嘲笑。
邢穆覺察到了,他抿了抿棱唇,不說話。
見他如此,元嘉倒態度緩和起來,指了指他懸在腰間的五行盤說:「邢道友,你的五行盤亮了,或許是你同門找你。」
邢穆這才注意到腰間的五行盤已亮了許久。這五行盤是他們宗門聯絡的工具,五行盤亮起意味著他師兄那邊應該已經發現妖獸的蹤跡。邢穆連忙起身告辭。
走到樓梯口,他若有所感回過頭,就見元嘉一人站在窗邊,神色略悵然地仰頭瞻望著窗外的月亮。
月光和燭火交相輝映在他臉上,讓邢穆有下一瞬他就會消失的不真實感。
像是察覺他視線,元嘉回過頭。
目光相撞,邢穆下意識後退,卻從樓梯上滾了下去。
「道長、道長你沒事吧?」
邢穆搖搖頭。他是修士,從樓梯滾下這種程度的意外傷不到他。
他捋了捋道袍寬大的袖口,待走出酒樓,回首抬頭,卻發現元嘉已經消失。
*
宗越獨自漫步在江邊,江風使她煩悶的心逐漸平靜下來。
她的脾氣當真越來越差,連最基本的虛與委蛇都做不到了。
河對岸燈火通明,有不少年輕的女子擠在河岸處放花燈。和靠城鎮那邊對比,她現在漫步、靠近山野的這邊就顯得安靜得多。
野鳥從身後的山林里掠過,腳步聲也逐漸傳來。
宗越以為是元嘉追過來,回過頭,卻發現是戰戰兢兢手裡攥著幾朵桔梗的小女孩。
她個頭還不到宗越膝蓋,身上的衣服有些破爛。二月十五天氣還未完全回暖的晚上,她卻連鞋都沒穿,光腳踩在河岸的砂石上。
要不是宗越感覺到她氣息低下頭,未必能在漆黑的夜幕中第一眼發現她。
「有事?」宗越問。
她的神情有些冷淡。
小女孩一聲不吭地踮起腳尖想把桔梗塞進宗越手中,見宗越不接,她急嚷嚷道:
「花、花!」
宗越只能接過那幾支幾乎被小女孩攥爛的花。
小女孩頭也不回地往回跑,直跑到站在不遠處的男人身後才停下,扒著男人的腿望宗越。
宗越順著她視線往上移,平視元嘉問道:「有意思嗎?」
元嘉笑了笑,他塞給小女孩一錠銀子隨後揮手將她送回河對岸。
「有意思。」元嘉朝宗越走了過來。「聽邢道友說,娘娘當年在此界除妖時,從不收凡人報酬。唯獨收過的,是一對母女送出的桔梗。」
他從婆娑的樹影里走到宗越面前,「我想效仿那對母女,送娘娘一束桔梗。」
「因為怕我不收,所以派個孩子過來?」宗越挑眉。
元嘉:「無恥,但有效。」
宗越將手中的桔梗碾成汁。
她站在風裡,江風將她的長袍墨發吹向元嘉,直吹得衣袍獵獵作響。
她的眸光卻比這二月深夜裡的江風還要冷。
「元嘉,我重用你,不代表你可以肆意妄為。」
越矩之事,一次尚且容忍,一而再再而三為之,得到的,就不止是警告了。
縱使威震四海,元嘉在她面前依舊是謙卑退讓的。但這次,他卻沒有退。
他上前半步,問宗越:「幾朵桔梗,也算肆意妄為?」
夜色讓他刀刻般立體的五官更顯俊朗。
殘梗落至地上,宗越終於收起對他最基本的尊重,輕慢一笑。
「元嘉首領,我不知道你從何處來,目的又為何,但我知道一件事……」她替近在咫尺的元嘉捋了捋衣襟說,「仙界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
她無意追究他的來歷目的,但他若還是像今日這般,想勾起她從前回憶,她只能忍痛舍了這把好用的刀。
聽她這麼說,元嘉終於忍不住,目光直視宗越:「娘娘知道我是誰嗎?」
「你是誰對我重要嗎?」宗越輕輕推開他,踱步道,「你是神是仙是人是魔對我來說都不重要。哪怕你來自過去未來,是來拯救或抹殺我,我都無所謂。但前提是——」
「你要聽話。」
宗越回過身直視他道。
她從不覺得,這世上只有她一人可以逆轉時空。
或許在將來的某日,某些人不忿她的統治,所以將元嘉送到她身邊,想伺機殺她,也不是沒有可能。
「我不喜歡小千界的一切,我不許你再勾起我小千界的回憶。」
元嘉扯了扯唇角,單膝跪地。
「娘娘說得是。」
恰巧這時河對岸傳來人群的喧鬧聲,濃重的妖氣自鎮中心揚起。遠遠看去,空中還有邢穆他們御劍的身影。
元嘉站起:「我去去就回。」
宗越冷眼看著他加入河對岸的戰局。
有他的幫忙,邢穆等人很輕易就贏了那妖獸。
等他再回來時,宗越勾唇嘲諷道:「元嘉首領,當真古道熱腸。」
也不知這短暫的一趟令他想通什麼。
原本他去的時候周身還有幾分沉寂,現在倒恢復如常。
聽宗越嘲諷,他反而點頭道:「我確實是一個古道心腸俠氣萬丈的好仙。」
嗯?
見宗越挑眉,他卻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