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誰為國士
等到真正進入密州城時,已是掌燈時分。
孟興遠跟著進城的路上,看到那些他原本以為是烏合之眾的平天軍井井有條地清理戰場,押送俘虜。那些士兵歡天地喜地「繳獲」各種物資,將能用的物資從刀槍箭矢到盔甲衣衫,連敵人的鞋都不放過,最後那些俘虜都被扒得只剩下兜襠褲后,才被押著離開。
有些狠,但沒什麼錯。
至少,這些士兵對城裡的平民秋毫無犯,還有人在城門口一個勁地衝進城的士兵喊著軍規軍紀,頭一條就是侵擾平民者,□□擄掠者格殺勿論。
簡單粗暴,行之有效。
得民心者得天下,孟興遠想,至少這一點,這個泥腿子出身的義軍頭領,比南安那些耽於享樂的君臣看得更加清楚,只是不知道他在收攏民心之後,真的只甘心於反燕復安嗎?
楚逸比他興奮得多,對他而言,青州那邊已經執行過一次的事,再複製到密州來,算不得什麼難事,尤其是當初在青州幾乎是從零開始,甚至還得掰正□□燕西昭那些兵油子兵痞子,而現在打下了密州后,可用的人更多,反而比先前更簡單。
至少,他和燕西昭,都不用再遮遮掩掩地藏著原本只以為自己知道的秘密,可用堂堂正正地拿出前世的經驗來用。
反正,耿九塵自己就是個說不清楚的大號金手指,他們就算表現得再出色,也冒不過他去。
至少在孟興遠的眼裡,看到耿九塵頒布的軍法政令后,就立刻把他忘到腦後去了。
「耿將軍說三年不征農稅,然經營一州之地,養兵備戰,所費不菲,不知這些銀錢將軍打算從何處籌集?」
耿九塵見這位老者一看到自己就兩眼放光,一臉好奇之色,再看看旁邊一副忍著笑的楚逸,心下大致有了幾分猜測,倒也不再迴避,當即反問道:「不知孟院長以為,天下最有錢的是什麼人?士、農、工、商?」
孟興遠一震,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你……莫非想從士人?商人身上搶……要錢?」
「有何不可?」耿九塵不解地問道:「不從有錢人身上徵稅收錢,難道還要繼續扒窮人的皮?如此貧者愈貧,富者愈富,結果會如何?孟院長熟讀史書,不會不了解朝代更替,興亡為何吧?」
孟興遠一噎,他何止熟讀史書,孟家還曾經出過幾代史官,專著經史,談及史料,他若是自謙第二,只怕當世都無人敢稱第一。居然……被這麼個鄉下來的泥腿子給鄙視了,那眼神,簡直像是在說「不會吧?堂堂書院之長,連史書都沒讀熟?」
不想問,多問一句都是恥辱。
「還望耿將軍三思,士為國之棟樑,若無國士,豈能救國?」
耿九塵聞言一笑,說道:「先生也說了,救國才是國士,若先生口中的國士,小隱於山林,或大隱於朝堂,何談救國?大安京都淪陷三十多年,先生見哪位國士出來救國?就連大安皇帝,不也忙著在江南撈錢,花錢買平安,生怕北燕再打過去嗎?」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要救的國,是所有百姓之國,而非一家一姓之國。讓百姓得以安居樂業,才能培養讀書識禮之人,否則整日連飯都吃不飽,還要時刻擔心天災人禍,那天下之大,何處能安放一張書桌呢?」
「若論讀書,我是定然比不上先生的,可這過日子,不是單靠讀書就行。還望先生三思。」
言下之意,他做出的決定,是絕不會更改的。
孟興遠卻聽得振聾發聵,他從未聽過這般「邪說歪理」,可偏偏……又該死的讓人動心。他原本就秉承孟子的「民為貴,君為輕」學說,在江南儒林中屢遭排斥,方才艱難地在山東一帶建立臨安書院,想要將《孟子》一脈傳承下去。
可就算如此,多少代君君臣臣的思想灌輸下來,他亦恪守君臣大義,從未有過如此膽大妄為的念頭,就連此番前來,也是因為楚逸說耿九塵的志向是「反燕復安」,才會毅然前來,打算在自己所剩不多的日子裡,再為大安盡最後一份力。
可沒想到,耿九塵口中的大安,和他心中的大安,完全不是一回事。
「那耿將軍是打算動商稅了?還是取消士族免稅的待遇?若是如此,只怕將軍會有不少麻煩啊!」
誰有錢,誰沒錢,人人都知道。可為何官府收稅的大頭是窮人而非富人,誰心裡還不明白嗎?官官相護四字,皆因位置決定政策。讀書本就不是窮人能讀得起的,且不說書本和私塾的費用,單是書香門第,士族人家的藏書和幾代甚至十幾代人積攢下來的心得和經驗,都是寒門子弟望塵莫及的。
能當官的,不是出自士族大家,就是即將步入這個階層,自然要維護本階層的利益,否則寒門子弟苦讀十餘年,不就是為了改換門庭,讓自家也獲得免稅的權利,踏上另一個階層嗎?
耿九塵畢竟不是士族出身,不了解其中關鍵之處,孟興遠佩服他的「異想天開」和「遠大志向」,卻也不得不提醒他。
「士族豪紳根基牢固,枝廣葉茂,便是朝代更替,也未必會動得了他們,將軍若是貿然出手,怕是不利於民心穩定,尤其是治理地方,尚需他們出手相助,否則將軍便是能百戰百勝,這後方經濟總是需要人手來經營管理……」
「我明白,」耿九塵有些意外他並未拍案而起罵他對士族不敬,反而有些「苦口婆心」地勸諫他要善於用人,倒是真有幾分想法,並非那些思想頑固的腐儒,「先生所言極是,我也並未打算現在就取消士族優待。而是打算儘快拿下萊州之後,將整個膠東半島連為一體,除了開荒種田外,還要發展海上貿易。商稅之利,遠勝於農稅,以此厚利來補貼免征之息,加上我手下的兵原本就是農民,自耕自種,養活他們也不算難事吧。」
「海商?」孟興遠恍然大悟,終於明白他拿下青州后,為何不是南下沂州徐州去投奔大安,而是反向東進,先奪密州,再謀萊州,如此最肥沃的膠東平原落入他手中,進可攻,退可守,又有海商之便,才是真正能長久經營下去的地方。
「原來,你打算經營海商……可若是被困於半島之內,便是有海外來的商船,所獲物品也不便出手,豈能得利?」
南安的泉州港就是因海商而興起,但那裡是因為有一整個南安作為他們的消費市場,加上南方富商如雲,對海外來的香料和珍稀玩物需求甚多,出產的茶葉和瓷器絲綢又備受海外歡迎,才會有源源不斷的海商前來交易,彼此獲利豐厚,才能長久發展。
而萊州和密州雖然沿海也都有港口,但在北燕國統治時期為了防備大安水軍突襲,將碼頭摧毀,海船不能靠近,漁船不能出海,明明靠海卻不能吃海,破敗荒廢得遠遠比不上南方諸港口。
更何況,現在的山東一帶經歷了水災旱災蝗災之後,早已沒了隋唐和大安時代的富庶繁華,赤地千里,處處流民,便是豪商士紳也只能結堡自守,而不敢輕易外出行商,致使民生凋敝,窮得叮噹響,哪裡還有錢有心思去採購外來海貨,更沒有值得賣出去的好貨供應,就算耿九塵重修了碼頭開了海貿,也未必能引來海商,到時候照樣收不到錢。
耿九塵嘿嘿一笑,說道:「多謝先生替我擔憂,若是先生肯留下,很快就能看到……我們的特產。保證不會讓先生失望的。」
「哦?那老夫便拭目以待了!」孟興遠簡直對他好奇到了極點,本就想要看看此人是否入楚逸所說的那般胸懷仁義,大公無私,現在更是對他所言的不取民利大感興趣,自然不肯就這麼走了。
耿九塵拿下密州,本就多了一大堆的事,便是有楚逸幫忙,也忙得腳不沾地,結果孟興遠肯留下,自是求之不得,當即便毫不客氣地委任他為密州知州,將這裡的安民、通商、免稅、開荒等等一應事務盡數丟給了他,自己脫身出來,才好去干大事。
楚逸對他所說的「特產」也是十分好奇,畢竟以前的耿九塵只管打仗,內政文書統統都是丟給他去做,也從未管過經營通商之事,如今忽然提出來,倒是令他愈發好奇。
「青州密州這兩年水患不斷,出產的糧食遠不足供應大軍,就算現在開荒,等到產出之時,怕是我軍亦要斷糧。而眼下府庫的銀子……就算加上燕西昭先前打秋風得來的,也所剩無幾了。」
「九哥,你到底有什麼好辦法,能賺來大筆的銀子,從哪能買到糧食?難不成……從大安?」
北方戰禍連年不斷,北燕的內亂亦是從未停息,導致原本富庶的中原和河北山東等地,農田荒蕪,饑民遍野,想從這裡再摳出糧食來,簡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可南方就算有糧,那些商人貪婪奸詐,豈會平白送來糧食?若是高價的糧食,他們又買不起……
耿九塵點點頭,說道:「所以我沒打算賣糧,只打算換糧,南方商戶大多都有船,我們抓緊修好了港口,就等著他們運糧上來便可。」
「換糧?」楚逸訝然,「我們拿什麼換?現在青州密州都一窮二白,卻急缺糧食,我們有什麼東西能拿來跟他們換糧食啊?那些奸商難道會大發慈悲施捨給我們?」
「你也說了他們是奸商,肯定不會施捨了。」耿九塵笑眯眯地說道:「你放心好了,我們這裡有他們絕對絕對拒絕不了的好貨,只要他們肯來,就一定能賺回去。」
楚逸心痒痒得像是有無數小爪爪在心頭撓著,「到底是什麼好貨,九哥難道連我都不肯說?」
「當然不是。」耿九塵十分耿直地說道:「很簡單啊,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我要奪去這邊的海岸線,自然是為了這片海,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鹽啊!」
「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