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文府千金
北雲齋中庭。
天狼一腳踹開了九歌的房門,呼嘯的冷風和滿天飛雪瞬間吹開了九歌的帘子,她還沒睡,坐在床沿借著月光有些迷茫的看著不請自來的人。
「喂。」天狼的語氣聽起來有點煩躁,「你早上也沒吃吧。」
「嗯?」九歌不明白他想說什麼。
一愣神,天狼已經走到了九歌的窗前,掀開帘子暴躁的把她從床上扯下來,略帶怒意的吼道,「你真的很麻煩啊。」
九歌迷茫的在他粗魯的拉扯下走出了房間,赤著雙腳踩在雪地中,留下一個個深淺不一的腳印,單薄的衣衫在風雪中宛若紙片,根本無法禦寒。
「嚏——」
白正巧撞見這一幕,立馬脫下披風蓋在九歌的身上,慍怒的呵斥道,「天狼!小姐受不得凍的,你這是做什麼!」
「你別攔著我!」天狼一把甩開了白的手加快了腳步。
白下意識的跑進九歌的房間,抱來了鞋子又跟了過去,回來的時候九歌已經被天狼強行按在膳房的椅子上動彈不得。
跑去半跪著搓暖了九歌冰涼的腳,白才心疼的為她穿上鞋襪,整理了她的衣裳皺眉看著天狼,不知他想做什麼。
只見幾個下人匆匆端了吃食過來,「小姐請慢用。」
白突然恍然大悟,這小傢伙也沒有看起來那麼古怪,倒是挺細心,看著假裝不理會九歌的天狼道,「你是在擔心小姐么。」
「誰會擔心她!」天狼幾乎是不假思索的吼道,然後他又看了一眼九歌,「我只是想,她要是死了,我不就沒飯吃了。」
「我是不會死的。」九歌一本正經的回應天狼的玩笑話。
天狼直視著她的眼睛,不肯退讓,看這架勢若九歌執意不吃,他說不定會動手把她的嘴撬開。
兩人對視了許久,氣氛有些僵硬,白正想圓場,九歌卻向天狼示了弱,動筷夾了一口,幾乎沒怎麼嚼她就咽了下去,秋風掃落葉一般的快速清掃。
「小姐……」白眼裡竟然有一絲心疼,吞吐了許久她才抽了抽嘴角勾起微笑,「喝些茶。」
「嗯。」九歌終於停下了筷子,抿了口茶水,唯有品茶時她的表情才略微柔和。
天狼蘸了點湯汁舔了舔手指,喃喃道,「不難吃啊,幹嘛這幅表情。」
九歌看著他半晌沒有說話,忽然抬頭,對著空無一人的黑暗角落問道,「何事?」
黑暗中走出一襲青衣男子,悄無聲息的走來,溫和友善的面容上,洋溢著能融化雪水溫度的美妙笑容,「天巧兒的侍女傳話:成交。」
九歌眼中閃過一束光,正如她所料的結果,卻比意料的更快,出了什麼變故她並不想知道,但天巧兒這條命她要定了,「麻煩你去一趟將她接來。」
「替她贖身的話,恐怕北雲齋勻不出這麼多銀兩。」
「你看著辦。」九歌的意思自然是隨他折騰,只要把人帶來就好。
「好。」
其實九歌也想和他一起走一遭,只是背後有一道目光死死盯著自己的一舉一動,讓她不得不乖乖坐回原位。
「吃完。」天狼發話了。
平日不可一世的九歌卻那這麼一個小傢伙沒什麼辦法,白覺得稀奇便多看了兩眼,不知該不該幫忙。
只消白左右為難的時間,九歌已將飯菜全部入肚,擺在天狼面前任他檢查,待到他滿意才許她離開。
大雪下了一夜,天色直到午後還是暗沉沉的,一向是被陽光吵醒的九歌,今日總算遭到了白的毒手。
掀開床簾,直到白溫柔的扶起她時,九歌一直都夢鄉中,半眯著眼睛洗漱完畢,披上鮮紅的貴服,綰上秀髮再插了一枚發簪,她才有了一絲齋主的貴氣。
「她人呢?」九歌懶懶的靠在椅上玩弄自己的碎發。
「已安頓在西廂房,只是氣色不好小姐不便前去。」白將手帕攤開,裡頭有一撮細碎的亂髮,「她的發我已事先帶來了。」
「出了何事?」
天巧兒現在可是北雲齋的活寶,一年之期也算是九歌保她在這一年內性命無憂的承諾,若她提早翹辮子九歌可不是白忙活一場。
「昨晚出了些亂子。」白在九歌耳邊將了個大致。
「既然如此就讓她好好養著吧。」九歌淡淡道。
把頭髮扔進了香爐中,燒出了縷縷紫煙,頭髮主人的記憶隨著九歌的鼻息進入她的腦海——
「行了行了,趕緊走吧,一個小娘們兒還想學著別人教書?文家也就往日風光,現在早就不行了!」
「先生,我自小受到父親的教育,想必您也聽說過我的名諱,只是教導小兒識字,我定能勝任。」
「你那短命的老爹好歹也是個舉人,你一來沒有功名,二來是個女娃娃我,讓一個女兒家來教書,說出去不好聽啊。」
「先生,我雖無法考取功名,但自詡詩詞作賦不必任何男子差。」
「哎,文雅,你的名諱我的確聽過,但你聽老夫一言,女兒家啊還是乖乖待在閨閣里等好人家吧,在外頭拋頭露面的不好。」
「世俗偏見就如此重要嗎?只要我能勝任為何要在意我的性別?」
「好了,你快走吧。」
又是一個陰霾天,不知道為什麼,天氣總和人們的心情大相徑庭,九歌的眉目跟隨那個失落的女子移動。
她走進了一處門面還算敞亮的房屋,但推門而入后的破敗樣子令人咋舌,無處落腳的院子和野草遍地的階梯實在讓人看不下去。
一直走到裡頭九歌才看出這是一個荒廢的廟宇,正殿中坐在蓮花座上的觀世音一塵不染,向來應該是被人細心擦過的。
「娘,你要撐住,郎中說了,只要再服兩貼葯,您的病就好了。」文雅跪坐在草席上扶起咳嗽不止的婦人說道。
婦人原本只是風寒,想著家中再無積蓄能花費在自己身上,她想著忍忍就過去了,沒想到越熬越糟,最後竟然病倒了。
「小雅啊,家裡哪還有什麼銀兩夠我吃藥的,娘老了,不中用了,你就剩點銀子。」婦人的意思是讓她別忙活了,讓她聽天由命。
「娘,您放心,銀子的事會有辦法的。」
「對了小雅,娘讓你去私塾看看,你問過沒有,先生可願意收你?」
文雅了一身衣裳,躺在泥坑裡滾了一圈才爬起來,在俏麗的臉蛋上抹上了泥土,抓亂自己的頭髮,像個瘋子。
她低著頭走到了皇城最繁華的街道,站在角落中許久也沒有邁步進去,直到她想起了病重的母親,面子突然不重要了。
她拉著每一位路過的行人討要銀兩,偶爾會有幾個銅幣掉進她的空碗,但多半只會被厭惡的推開。
在街道討要了兩個時辰也只湊到了五文錢,但她知足了,歡喜的一笑,抹乾凈了臉就跑進了盥洗局。
她洗了兩周的衣裳,今日是來拿工錢的,原本歡歡喜喜的進去卻和人起了爭執,「為何剋扣我的工錢!我可一條衣裳也沒落下。」
發錢的賬房嫌棄的瞄了文雅一眼,「哼,僱主說了,你那些衣裳不合格,扣你一半的工錢已經是發慈悲了,你再嚷嚷便把這六文錢也還我。」
文雅死死攥著手裡的銅錢,躲閃賬房搶奪的手,「六文就六文。」
「還算你識相。」賬房咧嘴一笑看著小雅清秀的臉道,「喲,仔細一看還挺美的嘛,這麼嫩的手洗衣裳多可惜啊。」
「嘁。」文雅抵觸的躲開他的視線匆匆跑走。
「小美人兒,若想通了無論何時都能來找我,我等你噢~」臨走前賬房還對她這樣喊話。
無論在哪,長相耀眼些的女子總會被人非議,在青蘭的每一處地帶,女子都像是男子炫耀的戰利品一般存在,下嫁與依附成了這些身世凄慘女子的最終歸宿。
文雅明白,但她不想。
她的出身並不算低微,從前的文府也是皇城數一數二的書香門第,自小在父親的詩書經綸中熏陶,三歲識千字,五歲提筆作詩,七歲能論孔孟之道,是個街坊四鄰都嘖嘖稱奇的才女。
如今的她雖不敢說自己滿腹經綸,學富五車,但到底也算個出口成章的人,教導私塾的孩童輕而易舉,而真正讓她難辦的是無人肯收。
女人就該待在家中伺候夫家,成天在外面嚇跑像什麼話……這些話文雅不知聽了多少遍,自己的一技之長真的等不到施展之時嗎?
九歌默默跟在失落的文雅身後,這樣的遭遇她也不止一次經歷過,被世人非議和不解,嘲笑她是個不三不四的野女人,但這又有何妨,她還不是一樣走到了今時今日的地位,任何嘲弄過自己的人都要恭恭敬敬稱她一句「九齋主」。
可文雅似乎沒有她那般幸運,醫館門口,她還未進去就被幾個人攔在外頭,「衣冠不整者不得入內!」
「尋醫問葯還分貴賤不成?」文雅的氣焰不減,這些要她一定要拿到。
「看病可是要花錢的,你這行頭……」司閽*(古時看門人的稱呼)插著手鄙夷道,「我看你還是去別家吧,別髒了我們的門面不好收拾。」
「你。」
「滾滾滾。」
「狗眼看人低的東西。」文雅罵道。
「喲,您這副模樣狗都不待見你,行行好,趕緊走吧。」司閽反嘲道。
九歌站著的周圍不知何時為了不少看熱鬧的人,人群擁擠,這些喧鬧的人群從她身體中穿過,把她夾在了幾個人之中,萬幸她只是一道虛影,不會覺得不適。
「什麼事這樣喧嘩?」門內走出一個打扮素凈的老郎中,見自己的門口烏央央圍了一大推人卻無生意上門,特意出來看看。
「先生,我是來給娘拿葯的。」文雅連忙笑臉相迎將銅板用衣服擦乾淨了給他,「這是十文,您拿著。」
老郎中掂了掂銅板,瞄了嘰嘰喳喳的人群一眼,冷聲道,「不夠啊。」
「不夠?您仔細數數,是十文。」文雅抬頭見他苦著一張臉,便遲疑了一會兒從懷裡又摸出一文,「我這還有最後一文。」
「今日的葯錢是二十文。」
「二十文?您這可是坐地起價。」
「哪有如何?」老郎中道,「有錢跟我進來拿葯,沒錢趕緊滾蛋。」
「我……我沒錢。」
老郎中一把將手中的銅錢甩開,十一枚銅幣滾落在地面發出清脆的聲響,他狠狠淬了口痰,言語不善,「沒錢就別學別人看病!你老娘就沒那個命!」
文雅怔了怔默默將拳頭捏緊,一言不發埋頭將錢撿回來,看熱鬧的人堪或不堪的言語都在她願或不願的情緒中被全權接收。
「人窮命賤,一點都沒說錯。」
「姑娘家家的整天往外頭跑,也不害臊。」
「我聽說她還想找個私塾教書呢。」
「教書?哪裡敢要女子?就算收了,誰敢把孩子往裡送?」
「可不是,我早上還看她在街頭乞討呢。」
「嘖嘖嘖,也是可憐人,你說好好一個文府,怎麼說沒就沒了。」
「我看文府不吉利,所有男丁都死絕了,就剩她們娘倆了,要我說就是她命里克父。」
「你們說會不會是文府里住進了什麼妖孽?」
「別瞎說,也不怕晦氣。」
「青天白日的,我又沒做什麼虧心事。」
「好了,你們也消停點,這丫頭也夠可憐了。」
一枚銅板好巧不巧的正好滾到九歌腳邊,文雅摸過來撿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卻極為平靜,流言風語無疑是最傷人的東西,但她卻像是沒有聽見似的撿起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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