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忘川河望穿
顧府後院。
翠竹蒼悟,一條曲徑蜿蜒通幽。曲徑深處,是一處院落。
院落極小,半點花草全無。
棉簾一卷,寒氣一凜。
月娘捧著食盒進來放置在桌案上。
已是隆冬,外面寒濕陰冷,月娘忙不迭的哈氣搓著手,低聲埋怨道,「這顧家也真做得出……碳都捨不得……」
忽的意識到小姐已經不再是過去的小姐了,忙破顏強笑道:「小姐,緊著用飯吧,這冷的天兒飯可涼的快。」
顧青莞正對著銅鏡里的臉發獃,整整半個月了,還覺得這臉有些陌生。
她回過神,輕笑道:「月娘,福伯呢?」
「他啊?」
月娘笑道:「自從小姐拜他為師后,奴婢就常常看不到他的人影,這會應該在後院侍弄那幾株草藥吧。」
顧青莞將銅鏡一扣,起身道:「我去喚他。」
「小姐!」
月娘一把拉住,指了指前頭道:「兩個小丫鬟不是咱們的人,小姐避著些。」
顧青莞秀眉一蹙,「咱們的人……」
月娘心中一暗,是啊,現如今「咱們的人」也不過小姐,福伯與她三人而已了。
「放心!」
青莞輕拍月娘的手背,輕快的挑開棉簾,閃身出去。
……
後院里,有幾株零零散散的無名花草。
錢福彎著背,立在角落裡,身形顯得寂寞。
顧青莞忡怔,眼中漸漸浮上霧氣。
錢家世醫之家,祖父錢宗芳官至太醫院院首。錢福是祖父的小廝,為人聰明異常,從小與祖父一道跟著太祖父學醫,醫術只在祖父之上。
這一場劫難,福伯一家老小三十二口人,命葬火海。錢福一夜白頭。
錢福見青莞來,朝她招了招手。
「菊花,味甘苦,發散風熱,平抑肝陽,清熱解毒。用於外感風熱及溫病初起,還可用於目疾和疔瘡中毒。記住了沒有?」
顧青莞蹲下,撫著小小的花瓣,默默誦記。
錢福湧上欣慰。小姐天份極高,且自幼耳渲目染,若非老爺攔著不讓學,本該是萬中無一的醫學天才。
不過短短須臾,顧青莞便直起身子,「福伯,我已牽記!」
錢福眼眶一熱,感嘆道:「小姐天資聰穎,假以時日,必成大器。老爺在天上若能看見,定仰天大笑。」
顧青莞身子一頓,眼中微波閃過,冷靜道:「福伯,祖父他為何讓你來顧家通風報訊?」
福伯神色一哀,哽咽道:「老爺他說,錢家是護不住了,可錢家的醫術,不能失傳。二小姐遠在蘇州府,顧家書香之族,必有擔當。老爺留著老奴,是想幫襯二小姐一把。誰知……」
兩行濁淚滾滾而下,福伯悲痛難抑。等他瘸著一條腿將自己賣進顧家時,傳來的是二小姐的噩耗。
顧青莞痛極反笑。
寶慶三十二年冬,京城風雲突變。
太子突然被廢,太子太傅石閣老諫死在朝堂。與太子交好的錢家,自然難逃干係。
顧家既是書香之族,又是世祿之家。官場沉浮,最是懂得見風使舵,落井下石,又豈肯為姨母擋風遮雨。姨母若不是一杯毒酒,從容赴死,早晚也會慘遭顧家黑手。
「小姐,前院送了兩個菜來,說是郡主賞的。」月娘匆匆而來。
顧青莞嘴角扶上一抹冷意,忽然淡淡一笑,道:「月娘,我要吃菜菜!」
言語間,舌頭好似短了一截,與那天生痴傻的顧青莞無異,
……
來人是華陽郡主身邊的譚嬤嬤。
只見她穿著深綠色緞面襖,朝身後的小丫鬟遞了個眼色,道:「六小姐,這是我家郡主特意命小廚房做的,六小姐嘗嘗。」
小几上赫然多了兩道菜,一碟青蝦,一盤鹿脯。
青蝦於酒中微醺,身軀扭動。鹿脯外焦里嫩,還滲著血水。
顧青莞眉眼彎彎,拍著手傻笑道:「嘗嘗……嘗嘗!」
月娘看這兩道菜,心頭跳了挑,鼓足勇氣道:「嬤嬤,這等吃食叫小姐如何吃?」
譚嬤嬤嘴角漠然一瞥,冷笑道:「長者賜,不敢辭,別說是青蝦鹿脯,便是穿腸毒藥……哼哼」
郡主下嫁已是委屈,偏偏洞房花燭夜,昏迷了三個月的六小姐死而復生。世人都說,是那死鬼錢氏要郡主觸霉頭,到陰曹地府求了閻王爺。
世上還說,顧六小姐命硬,剋死了外祖一家,還剋死了生母,說不定再過幾年就能把郡主剋死。
閑言碎語傳到郡主耳中,她氣得當眾砸了一支美人瓶,方才順過氣來。
想剋死我家郡主,哼,沒那麼容易,看我怎麼作賤你。
月娘一臉驚恐,卻不得不把帕子塞到小姐頸下,含著淚道:「奴婢……餵給小姐吃!」
「自己……吃!」
顧青莞一把搶過月娘手中的調羹,笑呵呵的將蝦子整個往嘴裡一塞。
「小姐,要剝殼才能吃!」月娘急了。
顧青莞卻將口中數只青蝦囫圇亂嚼一氣,青蝦鋒利堅硬的根須硬殼,將她的朱唇小口扎的血紅一片。
月娘眼前已是一片模糊,眼淚滾滾而下。
「好吃……還要!」顧青莞猛嚼兩口,咕咚一聲,連皮帶殼,混著口中的血,就這麼直直的吞咽了下去。
譚嬤嬤只覺得喉嚨有些發疼。
眼前的六小姐穿著銀約色綉牡丹花窄襖,俏臉含笑。雖身量未長開,將將八歲,卻已眉目楚楚,令人心動側目。
可惜啊,行止粗陋,言不成句,不知私心設防,不知香臭痛楚,一看就是個傻子。
如此痴傻,郡主何須費心對付她,只需咳嗽一聲,就能讓她生不如死。
譚嬤嬤眼中閃過鄙夷,還算恭敬的臉上帶著虛笑:「六小姐慢用,奴婢告退!」
月娘強忍悲痛,陪著小心將人送出去。
譚嬤嬤回首,冷冷看著她道:「好好侍候小姐,別讓她到處亂跑,惹怒了郡主,小心你的賤命。」
「是,嬤嬤!」月娘低眉順眼。
譚嬤嬤也不回首,走到院門口時,對著身後兩位婢女冷冷說道:「給我用你們四隻狗眼盯緊些,一刻不能離了眼睛。」
「是,嬤嬤!」兩位婢女低眉順眼的躬身應下,
……
譚嬤嬤前腳剛出院子,錢福後腳就一瘸一拐的飛奔到顧青莞跟前,扣住了她的脈膊。
「福伯,別緊張。我這樣一個傻子,還不值得浪費那點毒藥。」顧青莞輕描淡寫。
錢福凝視把一會脈,鬆了口氣道:「小姐,最毒不過婦人心,老奴不得不防。」
月娘用手拍著胸脯,忙不迭的遞過清水手帕,讓小姐漱口擦拭嘴角。
「嚇死我了……小姐方才的模樣……叫月娘以為……從前的小姐又回來了。」
青莞沉了臉色,指了指院外。
月娘會意,嚇得捂住了嘴,轉身掩住了房門,遲疑了一下,欲給小姐跪下。
「小姐……月娘真不當用,護不住小姐,叫小姐受苦了。」
「這是哪裡的話。」
顧青莞柔聲道:「我於這世間親人,左不過你們與我三人。是我要護得你們周全。」
「小姐!」月娘的眼淚又落。
「再者,成了精的老婦人,眼光毒著呢,倘若被她覺察,你我如何在這府里活下去。」
顧青莞輕聲道:「記住了,以後在外人面前,千萬不要護著我。」
月娘,福伯對視一眼,點頭應下。
顧青莞嫣然一笑,腦海中似有光芒閃過:「福伯,葯毒不分家,從今往事,你教我的課程多,需多一門用毒。」
錢福收了的手,撫須嘆道:「用毒,無人能及二小姐。老奴只略懂皮毛。」
青莞臉上閃過光芒,她雖然有些奇遇,卻不明古往今來的毒方,諸如斷腸草,雷公藤,鴆酒,鶴頂紅,情花到底如何配製。
她細細思量,無意識的將這些毒藥輕聲說出。
福伯一聽之下,幾欲絕倒。
「小姐——你如何知道這些?」
「呃——」
青莞一驚,忙收了口,這是一個她心底深處的秘密。
黃泉路上,奈何橋頭。
她帶著滿腹怨恨,徘徊橋頭,遲遲不肯飲下那碗孟婆湯。
姨母牽著表妹,走過忘川河,六目相對,姨娘將她摟進懷裡,無語淚長流。
也罷。
萬般怨恨,終有盡時。正待她將那一碗黃湯仰頭飲下……
「可還識得我?」
她心中疑惑,望向那面目模糊的孟婆。
孟婆嘆了口氣道:「你此番跌落凡塵,需歷經十世……這臨到最後,卻是三世合修,只為一個業果……」
「哎……婆子尚不明,你這又是何必……」孟婆的聲音近似自語,漸不可聞。
「罷了!」孟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根本無法抗拒,只一步,她就由孟婆牽著來到忘川河邊。
「你且向河裡看……」
這一眼,卻望盡了前一世二十七年!
前世,在那鋼筋水泥密布的城市中,她投生於醫科聖手的世家。
醫科大學畢業的她,遭受無妄之災,被人用剪刀捅死在了醫師值班室中……
她尚且來不及反應,孟婆的聲音卻又在她耳畔低語,「可記下了?」
她搖搖頭,又點點頭,似懂非懂。
一股大力使來,她自向那忘川河中跌落下去。
「小姐,小姐。」錢福見小姐眼神發直,心中一緊忙喚道。
青莞回過神,幽幽道:「你們信不信,是孟婆告訴我的。」
四目圓睜,錢福,月娘驚得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