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章番外:天南地北
華清宮裡,儀貴妃一臉疲態。
一身風塵僕僕的護衛進了殿內,若是仔細一看,還能發現他臉上帶著傷。
他在殿上跪下,語氣里都是無奈:「娘娘,屬下的人快要攔不住二皇子了……」
這話似乎是在預料之中,抑或是連日來儀貴妃已經被這樣的消息麻木了,聞言她只是點了點頭,面上神情也未變半分。
從知曉李曉回京開始,她便派人在半路攔截於他,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企圖息了他回京的心,讓他不要在這個時候回京鬧出什麼事來。
李翊和伍月的婚事,景王府定國公府都已應允,是皆大歡喜的定局,誰都改變不了。
何況李曉兩年從軍,此番回來若是皇帝不追究,便可以輕飄飄揭過去,但若是他鬧出點什麼事來,真要治他一個無旨回京,擅自離營的罪名,他也是討不了好的。
軍營可不是他家,任他來來去去。
儀貴妃能做的,也是盡最大能力的保全他罷了。
只是這人是她親生兒子,他的脾性又怎麼會不了解,若他要是鐵了心的要回來,哪怕是撞個頭破血流也絕對不會後退半步,更別說他此去靖南關,大有長進,眼下不過派過去若干侍衛,也不過能攔得幾日。
這些侍衛又要恐防傷了李曉,又要拼了命地攔著,從靖南關回京一路,能拖得這麼多時日,已經是不易了。
眼下李曉到了城外,怕是也攔不住,那便不必攔了。
「告訴二皇子,本宮會以祈福之名去法元寺,讓他到法元寺見本宮。」儀貴妃慢慢地吐出話來,末了還加了一句:「你便同他說,我會邀永安縣主一塊同去即可。」
似乎是鬆了一口氣,那侍衛出聲應道:「屬下收到,這便去安排。」
等到那侍衛出去,儀貴妃撫了撫額際,忽然就嘆了一口氣。
李曉去靖南關的這一年多里,她心裡無時不刻在記掛著,想念著。
然而終於盼到他回京得以見面,然則卻是這樣的局面,儀貴妃連想都不敢去細想,怕自己忍不住就要掉出淚來。
法元寺祈福事宜很好就安排妥當。
出宮已是三日之後。
正是初夏,暑氣漸濃,惹得人心煩意燥。
伍月近日一直在準備背嫁事宜,鮮少出門,此回儀貴妃要去法元寺祈福,邀了李樂儀同去,伍月也在同行之列,是以早早地就進了宮來等儀貴妃,而後一同出發到法元寺。
因為是皇家寺廟,周圍重兵把守,除了淼淼的煙氣昭示著還有人煙,顯得十分安靜,偶爾還能聽見沉重的古鐘聲響,驚起林間幾隻飛鳥。
比之外頭的寺廟鼎盛香火,此處可算得上是真正的清靜之地,就連腳步聲都清晰可聞。
儀貴妃要先去拜會過法元寺的住持,李樂儀和伍月不便同去,便去了廂房稍作休息。
不知道為什麼,伍月總覺得今日里儀貴妃帶的侍衛比往日多了些許,不過她真正意義上來法元寺,這還是頭一遭,先前是太皇太后還在之時,李樂儀帶著甚小的她來參加過一次祭祀活動,不過都不記得了。
她只想著儀貴妃是為了安全起見。
京城正值多事,謹慎一些也是應該。
儀貴妃先是去見了主持,不過也沒停留多少片刻,從主持的房裡出來,沿著長廊遠遠地走去,拐進了後院的一個院落之中。
院子里有不少的侍衛把守著。
李曉正在院子里的一顆樹下站著,許久不見,他的膚色黑了些許,身材挺拔健壯,比之從前帶著一點嬌氣的羸弱看起來神氣不少,眉目是記憶之中俊朗的模樣,只是脫去了那點不成熟的稚氣,帶了幾分壓迫的凌厲。
靖南關軍營就像是一把鋒利無比的刀子,將他凋畫成了此番少年模樣,那些堅忍不拔和意氣風發,此刻已經稍具雛形。
儀貴妃心裡有些酸楚,這些年來在宮裡,她聽著底下的人一次次來回報,既心疼,又難掩自豪,此刻見他出落如此,心裡更是無比複雜。
底下的人連忙對儀貴妃行禮。
李曉驀地就轉過頭來看她,那一眼壓下了心裡無盡的洶湧澎湃,最後沉澱了下來。
他慢慢朝儀貴妃走了過來,屏退了她身邊的宮女,親自扶過了她的手,似乎久游歸來思念母親的孩子,帶著幾分眷戀,而後他喚了一聲:「母妃。」
他的手原本白皙修長,是真真皇室貴胄子弟的手。
眼下卻粗糙了許多,只是掌心溫熱得發燙。
儀貴妃按下心頭萬千思緒,點了點頭:「你黑了,也高了,靖南關生活,想來很苦。」
李曉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心平氣和地出聲道:「兒臣細細想了一下,一年多來的軍營生活,都不如這些日子來的苦,起碼我在靖南關,心裡還是有期盼的。」
他的聲音太平靜了,平靜到讓儀貴妃覺得心驚。
李曉笑了笑,語氣里有幾分緊張:「母妃,殊寧……她也來了嗎?」
儀貴妃的手緊了緊,而後說道:「來了,同樂儀郡主在前頭的廂房休息著。」她狠了狠心,又道:「你若是要見,便遠遠地望上一眼,莫去打擾了她,殊寧她眼下……很好……」
李曉的笑僵了一些。
他似乎在努力剋制著什麼樣的思緒,聲音低沉了幾分:「我從前一直不覺得我喜歡她,或許是因為兩個人太熟了,我又一根筋地繞不過來,也少不了有些自以為是的成分在裡頭,然而當年我去靖南關的時候,殊寧恰好出城來送,此去路途遙遙,我什麼都不記得,就只記得她當日穿了一件粉黃色的衣衫,頭上簪了個珍珠髮釵,說了一句『一路順風』,我那個時候就想,怎麼從前不覺得她這般好看呢,就連她從前的煩人,都覺得可愛起來,這一念,就念到了現在……」
李曉鮮少在外面流露出這樣脆弱的一面。
即便是面對他最親的母妃,他也從來都是倔強的,脆弱這種情緒,在他還在京中嬌生慣養的時候,他是極為看不起的。
而後到了軍中才知道,營里都是錚錚男兒,上了戰場毫無畏懼,能讓他們脆弱的從來都不是敵人的刀子,而是心裡的牽挂。
「文宣,你如今說這些,都已經晚了,皇上聖旨已下,景王府和定國公府都已經點頭了這門婚事,不管是景王世子還是殊寧自己,他們都不反對這門婚事,你眼下回京又能做得了什麼呢?」儀貴妃嘆了一口氣說道。
他的聲音冷了幾分,帶了幾分難以言語的固執:「太皇太后的旨意不是還有半年嗎?明明還有半年她才可以議親,這門親事不過是父皇為了震懾貢贊王子才賜下的婚事,我要求父皇收回成命!」
儀貴妃聽著就皺了起眉來,「你去了靖南關如此之久,竟還是如此糊塗,聖旨已下,豈容你說收回就收回?」
李曉咬著牙,因為極力的剋制,他的眼眶有點發紅:「我認識殊寧之時,這李翊還不知道藏在哪個山間里,這門不清不楚的婚事,我即便是豁出去命了也不會答應!」
她神色嚴肅起來,看著李曉,很清楚很認真地一字一句道:「你看他一朝回京得勢,頃刻之間奪了世子之位,眼下景王府又盡在掌握,不過花了多少時間,此人比你想象的要厲害的多,你以為殊寧是什麼人,她會絲毫不了解李翊為人就應承下這門親事?要是她不願,你認為有人能勉強得了她?」
空氣里瞬間靜默下來。
李曉連氣也不敢喘:「她……」似乎醞釀了好幾次,他才說出話來:「她……喜歡李翊?」
儀貴妃不敢看李曉的眼,怕自己忍不住掉下淚來。
「喜歡!」她應得乾脆利落,無比肯定。
李曉猛地抬起頭來:「這李翊手段可堪堪是厲害,他回京才多久,認識殊寧才多久!」他眼裡露出難以控制的狠戾來,「殊寧定是教他蒙蔽了,李翊心思絕對不單純,恐防他不是為了定國公府和秦王府有心接近……」
儀貴妃閉了閉眼,似乎不想再看見李曉眼前這樣瘋魔的樣子,冷冷地就出了聲:「文宣,我帶你去見殊寧。」
李曉驀地就消了聲,只怔怔地看著儀貴妃。
日光正盛,伍月正在院落的涼亭里看書。
簡潔細緻的園中栽著郁蔥樹木,細碎的斑駁撒在地上,勾勒成一副美好的剪影。
李勝寒不知道什麼時候溜進來的,百無聊賴地托著腮在伍月對面坐著,頗有些歲月靜好之感。
不知道從哪裡拂過風來,吹動了院落中的樹木,發出了輕微的沙沙聲。
伍月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有些無奈地出聲道:「你若是無事,便早些離開,此地是皇家寺廟,我又是陪著儀妃娘娘來的,若是教人見了你,只怕又要生出許多的是非來。」
李勝寒繼續他的理直氣壯:「能有什麼是非,我看我自己未過門的妻子招誰惹誰了,誰敢有意見?」
他近來這話說上癮了。
覺得這句未過門的妻子真是怎麼聽的越說越好聽,就是還要在外人面前裝得一副這婚事受得很無奈的樣子。
其實恨不得能逢人就說伍月是他未過門的妻子,雖然滿世界都知道了這回事。
伍月起身推他:「我有意見。」
李勝寒頗有些委屈巴巴地看她。
她不由得彎眼笑了,重複一遍:「你未過門的妻子有意見……」
李勝寒心都麻了,恨不得腳上能在地上長出根來,就賴在這裡不走了。
也不知道是哪個王八蛋想出來的規矩,說是未婚夫妻婚前不得見面,伍月眼下又要備嫁,不能隨意出門,見一面比登天還難。
他為了能見她一次,也算是絞盡腦汁,費盡心機。
當日他聽說儀貴妃吩咐了衛斯然護送她們來法元寺祈福之時,自告奮勇地從衛斯然身上把這差事攬過來,這才得以見上一面。
衛斯然那小子平日里得混且混,自然樂不可支。
說起這個,他最近倒是打聽定國公府打聽得勤,若非他跟伍月婚事已定,他都要以為衛斯然是看上伍月了。
正想著的時候,伍月已將他推出去了,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他有些眷戀不舍地看了幾眼,這才認命地轉身要走。
才是走出幾步,他腳步忽然就頓了下來。
在涼亭旁邊,是鬱鬱蔥蔥的一片樹蔭,接連著高高的圍牆,並沒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
李勝寒眸子沉了沉,似乎無所發覺一般地接著走遠了。
圍牆之後,是儀貴妃和李曉。
他很安靜,前所未有的安靜。
儀貴妃心裡是沒底的,以她對李曉的了解,她不知道帶他過來看到這一幕,李曉會不會一時衝動之下就做出什麼事情來。
好在靖南關的這些日子,他總算不再是從前毛毛躁躁不顧一切後果的那個少年了。
這樣很殘忍。
她知道。
可是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她眼下也是為了讓李曉徹底地死了這條心。
空口無憑的話,她說了沒有用,什麼都不如他自己眼見為實來得好。
「你如此了解殊寧,定然能看得清楚,這些是真還是假。」儀貴妃慢慢地說出了這句話來,看著李曉的目光,多了幾分溫柔,「你從前說過,你想看殊寧嫁給一個真心喜歡她的男子,你還記得嗎?」
李曉忽然笑了一下。
但是他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抬頭看了看耀眼無比的太陽,強光讓他忍不住微眯起了眼睛。
而後他一步一步往回走。
明明是帶了灼熱溫度的正午,偏生地竟讓人覺得從他身上散發出了冷意。
等到回到了房裡,李曉心裡第一個想的居然是,到時候伍月成親他要不要回來,要送什麼禮物?
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瞬間就席捲了他的腦海。
他就坐在房裡,一直從天明坐到了日暮。
兩月之後,他從法元寺回了靖南關,回京之事被輕描淡寫地揭了過去。
李樂飛身為將營主帥,自然必須獎懲分明,李曉無旨回京自然少不了一頓罰。
彼時他在受罰,李萬悅拿了伍月寫到靖南關的信,信里問了一些他的近況。
這來來回回,眼下都要入秋了。
她的婚期已定,就在年前。
李曉在信里隨了一束蔓草。
蔓生出來的草,因為它滋長延伸,蔓蔓不斷,因此也帶著吉祥長久的寓意,李萬悅聽說之後還說他太小氣,這麼多年的情分居然隨便摘了一束野草就打發了事。
李曉沒有說什麼。
他想他應該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做這種從前最看不慣的風花雪月之事了。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婆婆媽媽的不是他的性子。
反正喜歡她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要是以後見到面了,伍月拿出來這事嘲笑他,他也就認了。
也許是還有那麼一點的不甘願,至少還是想把自己的心意告訴她。
那信第二日就從靖南關送往了京城。
只是路途甚遠,那封信兜兜轉轉送到了定國公府,裡頭的蔓草,卻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不見了。
而後李曉在靖南關多年,也一直沒有回京。
八年之後,皇帝因為病逝駕崩,太子李訴登基,李曉被封燕王,分管燕北多區。
李翊在李昊未曾病逝之前就遠下江南,並在當地穩固了自己的勢力,那時候江南之地尚且貧瘠,然則眼下卻蒸蒸日上,在李曉被封燕王之時,李翊同封江南王,棄了景王承絕毅然南下,闔府遷移。
朝中趙玉權勢滔天,一時無人能及,即便是新帝也要忌憚幾分。
建德侯府和定國公府與趙家分庭抗禮,又成了新的局勢。
燕王遠離京師,江南王一方霸主。
山長水遠,天南地北,各自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