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回:論逆轉
盧華波是個三十幾歲的中年男子,他的頭髮天然卷,三七分,一直留到了脖子根。這位老師面容很有特色,他鼻子高高,微現鷹鉤,眉毛又粗又濃,彷彿卧蠶。而他眼角狹長上挑,一雙眼睛,滿帶凌厲之相。
他喜歡穿白色或者淺水色的襯衫,手上總是沾著白色粉筆灰,寫得一手恣意非凡的漂亮草書。講課的時候他會雙手分開,撐在講台上,而在黑板上寫字的時候,他則會一手背後,腰身挺直。
這個老師身上總是帶著股奇異的硬朗氣息,高一(十九)班雖然屬於三中的「差生班」,其中問題學生頗多,但這並不妨礙十九班的大多數學生對這個語文老師產生敬畏與景仰之情。
所以當盧華波再次做上他的習慣性動作,雙手撐上講台,雙目凌厲地四下掃視時,許多學生都下意識地垂下了頭,只怕被他注意到。
三中的課程表一般都是單科兩節連排,這樣比較方便老師連貫講課。許多老師會自動將兩節課中間的那十分鐘休息時間給忽略掉,直接連上兩個課時,盧華波雖然沒有佔用學生課間休息時間的習慣,但他一向也都明確表示討厭學生在下課時大聲喧嘩。
「剛才……」盧華波嚴肅的表情一收,似笑非笑,「你們挺樂的呀。怎麼,不打算說給老師聽聽,讓我也跟你們一起樂一樂?」
學生們頭低得更低了,這個時候完全是誰被他逮著誰就倒霉,所以幾乎沒人願意當那個出頭鳥。
只有魯松這傢伙,他雖然是趴伏著身子,將腦袋躲在課桌上那一疊高高的書後面,可他那半抬的臉上卻眉眼擠成一團,顯然是暗自不服。
盧華波一轉身,用白色粉筆在黑板正中寫出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論逆轉之要素!」
這節課的課文是《燭之武退秦師》,而這段小故事節選自《左傳·僖公三十年》。盧華波上一節課快講完的時候還只要求學生們能夠讀通這篇古文,到這一節課他卻寫上這麼幾個字到黑板上,一時間課堂上的學生都覺得摸不著頭腦,不明白這位向來有幾分「詭道」的老師又要弄什麼玄虛。
盧老師很是瀟洒地一甩粉筆,那半截粉筆頭便精準無比地落到了魯松的課桌上。魯同學被駭了一跳,完全是條件反射式地抬頭向講台上的老師望去。
盧華波笑眯眯地道:「沒錯,就是這位同學,你站起來,給老師和同學們好好講講這個逆轉的精華所在。」
魯松揉著鼻子站起身,一副無賴相,大大咧咧道:「什麼逆轉?我不懂啊!」說完話,他還偏過臉,沖著後面的同學就是好一陣擠眉弄眼。
「這不就是逆轉嗎?」盧華波依然笑得好不自在,不過話語里的內容卻頗為煞人,「魯松啊魯松,你都已經將逆轉之道運用得爐火純青了,你還好意思說你不懂?你看看,這是我在講語文課,可是你這麼簡簡單單地扮上幾個鬼臉,就把我的風頭全給搶光了,你這還不夠逆轉?莫非,你這就是傳說中的大智若愚?」
「哈哈……」
有個學生沒忍住,當即就大笑出聲,頓時帶動全班,幾乎所有學生一齊哄堂大笑起來。
魯松就是再厚的臉皮,也知道自己被諷刺得不行了,當下耷拉起腦袋,不敢回話。
盧華波笑容稍斂,抬手虛壓,淡淡道:「好了,安靜。笑也讓你們笑了,以後可別埋怨老師古板無趣,所以,這堂課接下來都給我好好聽著。誰要是不想聽,我也不多做要求,你出去也行,睡覺也可以,但是如果影響到其他同學聽課,那就別怪老師不客氣!」
話是這樣說,但經過這一小插曲,真敢不聽課的人卻是極少了。
盧老師板書精彩,光那一手好字就折服不少平常只知鍵盤不知握筆的學生,再加上他風度硬朗,進退瀟洒,便是以秦秣的眼光看來,這老師都是很不錯的。
雖然,秦秣有時候也難免腹誹他幾句釋義不通之類……不過古今文意本就頗有差距,再加上高中語文的教學範圍基礎廣泛,所以秦秣聽他的課也還是覺得很有味道。
「這個逆轉,其實才真正是這一節故事的精髓。」盧華波抬手又在黑板上打了半邊大括弧,「玩笑歸玩笑,不過我寫這個論逆轉要素,可不光只是為了跟同學們開個玩笑。可惜魯同學大智若愚,不能向諸位同窗傳授他的逆轉之道。好了,魯松你坐下,你的同桌……」
他俯身到講台上對照座位表,然後看向秦秣:「秦秣,你來幫他回答問題。這個學問,可不光只是學生問老師,我這做老師的也不能在講台上唱獨角戲,有時候還得問問學生,是吧?」
「就是就是……」在這較為輕鬆有趣的課堂氣氛下,還有學生在底下捏著嗓子捧哏逗趣,一時間細細碎碎的笑聲又再響起,只是沒人敢在大笑。
偶有幾個人看向秦秣,也沒對她能答上盧老師這個頗叫人難以理解的問題抱有希望。就連盧華波本身,也是因為秦秣上節課一直都在發獃出神,這才特意借這個問題點她的名,想要敲打敲打她而已。
秦秣自然從容地站起身,卻出乎所有人意料地,不急不緩地鋪述開了她的觀點:「所謂逆轉,便是要化不可能為可能,在絕地之中,爭奪到那一線生機。這個問題中本身存在一個悖論,那就是既然是絕地,又哪裡來的一線生機?而既有一線生機,又如何能被稱為絕地?
其實很早以前,《周易》就已經為我們解答了這個問題。易傳曰:『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為何棄其『一』而不用?因為這個一,便代表了不可推測的那出變數,也就是逆轉。
所以在這個可以用道理解釋的世界中,從來就不存在真正的絕地,而能不能在絕地中達到逆轉的效果,則全在各人應用之道。
《左傳》的這一小節說道:『晉侯、秦伯圍鄭,以其無禮於晉,而貳於楚也。』姑且不論這個晉侯、秦伯為他們侵略擴張所找的借口究竟對是不對,只看這個簡單敘述,就知道,鄭國被晉、秦兩**隊圍攻,可以說得上形勢危急,隨時可能被滅國。
在這種絕境之下,鄭國國君無能為力,於是便請老臣燭之武出使秦軍大帳,希望他能退敵。
這個做法如果單獨拎出來看,是很可笑的。燭之武不過是個風燭殘年的老頭子,而秦軍泱泱大勢,他一人之力,如何能退得強秦之師?
再看文中一個關鍵詞『夜縋而出』。我們可以想見,在當時,那個白髮蒼蒼的燭之武,因為要避過晉軍的視線,只能身上綁著繩索,半夜從城牆上偷偷地縋到城外,求見秦伯。於是可以看出,他以及他所代表的鄭國,弱勢到了何等地步。
這就是絕地,但燭之武為什麼敢於在如此絕地之下仍然夜訪秦伯?那就是因為,他早已經在無數紛亂的信息中,找到了他的『一』。胸中握有逆轉的法寶,他自然無所畏懼。」
話說到這裡,秦秣稍稍頓住。這是她的語言習慣,當年秦公子與眾多文人士子博古辯論之時,不論說到多麼激烈精彩處,他都是不急不緩,語言節奏把握得起伏有致,宛然成韻律。
如今秦秣課上論述,用的是白話文,韻律上雖然無法達到當初文辭雅通的境界,但要說節奏控制,那早就化入了她的本能之中,根本不需要多想,她自然就出口成章。
可是她這一頓,在她自己而言是習慣成自然,在其它聽眾耳中,卻完全成了一種信號。
因為秦秣這段論述來得太突然,所以在那些從漫不經心到全神貫注的聽眾們心裡,那震撼效果也就顯得格外強烈。
幾乎是秦秣剛一頓下,盧華波的掌聲就帶頭響了起來。緊接著,便是課堂上所有坐著的學生——掌聲如潮,再加無數驚訝嘆服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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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二更終於發出,呃過了12點了,晚了說……(蹲牆角……)
再PS:詳述秣秣的那一段辯論,是因為覺得這樣才能使故事更完整——我不是在湊字數,那些也是俺辛苦寫出來滴,寫這種東東,也很折騰腦細胞說~~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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