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大將軍英明神武。
風繾雪問:「哪位將軍?」
聲音答:「滿招大將軍!」
「何年生人?」
「天慶十八年!」
天慶十八年。謝刃算了算:「距今已有三百載。」
再問別的事情,神像就不肯回答了。風繾雪與謝刃出門一打聽,這白鶴城還真出過一位名叫滿招的將軍,天慶十八年正逢康樂盛世,沒仗打,所以沒幾個人記得他,至於「英明神武」的事迹到底是什麼,當然就更說不出一二三來了。
兩人再次回到廟中,謝刃道:「這次我來問。」
風繾雪提醒:「神識若被反噬,有損修為。」
「你剛才與他對話時,也沒問過我的意見。」謝刃右手拇指在額心一劃,風繾雪只好退後兩步,站在一旁聽著。
謝刃道:「付昌大將軍英明神武!」
風繾雪沒料到他上來就冒出這麼一句。與寂寂無名的滿招不同,付昌是真正的名將,他生於流離亂世,在屍山血海中拚死守護著家國,戰功赫赫,直到生命最後一刻仍在殺敵。在付昌身故后,皇帝下旨將其忠勇事迹集結成冊,又修建廟宇供後世瞻仰,香火就這麼旺盛了五百餘年,直到今天,提起「大將軍」三個字,絕大多數人第一時間想起來的,也還是付昌。
神像果然受到了刺激:「滿招大將軍英明神武!」
謝刃朗聲:「付昌大將軍一生退敵三百餘次,守城七十餘座,率五萬老弱殘部大破南廷二十萬精壯叛軍,攻無不克,英明神武!」
神像咯吱咯吱地活動起來,像是氣極,謝刃卻不管他,雙臂抱在胸前:「而你又做了什麼,就敢在這裡自吹自擂?」
空氣凝結,死寂壓抑。
顯然神像也被問住了。
謝刃繼續嘲諷:「這廟怕也是你自己用私房錢修的吧。」
神像:「……」
「白鶴城靈氣稀薄,因此你雖有廟宇,卻直到最近才聚起神識,發現這裡香火慘淡,就作怪嚇唬城中百姓,芝麻大小的本事,竟還自稱英明神武。」謝刃拔劍出鞘,冷冷地說,「沒用的玩意留著礙眼,不如拆了乾淨!」
神像怒咆著往前挪動,反被那些紅綠綢緞纏住絆倒,自己跌下神壇摔了個粉身碎骨。廟外圍了不少看熱鬧的百姓,聽到「嘩啦啦」的碎裂聲都被嚇一跳,剛準備伸長脖子往裡瞧,卻見風繾雪以廣袖掩住口鼻,疾步走了出來。
「躲遠!」
話音剛落,廟就塌了。
被謝刃一劍砍塌了。
黃泥瓦片撲撲掉落,將殘破神像深深掩埋,百姓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魂飛,「刷」一下跑得影子都沒一個。風繾雪也御劍升至半空,直到下頭的灰塵都散了,才輕輕落回地面。
滿招怨念未消,又從斷壁里直直伸出來半隻斷臂,試圖做最後的反抗,結果被謝刃一腳踢飛。少年繪出一張符咒,彈指射入地下,訓斥:「老實點,不然刨了你的骨頭喂狗!」
土堆撲簌兩下,終於不再動了。
竹業虛曾在信中寫謝刃「頑劣自大,性格狠戾,七情淡漠,不服管教」,但風繾雪與他相處這半天,卻覺得倒也未必,畢竟若當真冷漠狠毒,就該一掌將滿招的殘餘神識打散,而不是以血繪符,逼對方安穩地躺回去。
破廟坍塌的消息很快傳入富戶劉員外耳中。
他在前一陣曾派出家丁,前往漁陽城的大明宗求助,到現在人還沒回來呢,突然就聽外頭都在嚷嚷,說自己請來的仙師已經將破廟給拆了,也犯了迷糊:「小三子請來人,怎麼不先帶回家休息喝茶?」
「仙師斬妖除魔,總是片刻耽誤不得,還喝什麼茶。」夫人替他準備新衣,「老爺快些,我聽說他們已經去了八仙樓吃飯,咱們可不能失禮。」
「也是。」劉員外叫來心腹,命他將一早就準備好的謝禮蒙上紅綢,先抓緊時間送到八仙樓,自己則匆匆沐浴更衣,準備體體面面地迎接貴客。
八仙樓是城中最好的酒樓。
謝刃熟門熟路,要了五個素菜包子,一碟嗆拌三絲,一碟清炒筍片,一壺梨花蜜釀,又將菜牌推到對面:「你方才說自己姓風,是來自銀月城嗎?」
風繾雪點頭:「正是。」
世人只道青靄仙府有瓊玉上仙,並不知上仙本名,所以風繾雪也懶得再選個新名字。至於銀月城風氏,是渭水河畔赫赫有名一支望族,大長老風客秋與青雲仙尊私交甚篤,這回很爽快就給了風繾雪一個遠房侄兒的身份,昨日剛派弟子快馬加鞭送來服飾與門徽,還有厚厚一摞本家資料,供他隨時查閱。
風繾雪替自己要了一碗獅子頭,一碗珍珠雞,一壺濃烈醉春風。
兩人口味截然相反,一個素得青白一片,一個葷成屠夫過年。老闆娘看他二人容貌上乘,心中喜歡,又白送了一盤蜜餞果子,自己依在櫃檯后看熱鬧,看了一會兒覺得無趣,再讓小二取了甜糕、酥糖、瓜絲,挨著往過端。
風繾雪道:「不必再送,我不嗜甜。」
「鹹的也有,鹹的也有。」小二重新往廚房跑。
片刻后,桌上「咚」地放下紅托盤,上呈黑紋金三,醒靈果三,凝血草三,雪骨、地黃、火煉各一,以及玉幣兩百餘枚。
風繾雪往櫃檯后看了一眼。
婦人掩嘴咯咯地笑:「公子莫誤會,這些值錢貨可不是我送的,是劉員外。」
送禮的家丁態度恭敬:「我家老爺感激二位仙師不遠千里來此驅魔,特備下區區薄禮,還請笑納。」
「你家老爺夠客氣的。」謝刃將玉幣丟回去,「好意心領,禮就不必了。」
他看不上這些玩意,長策學府里什麼天材地寶沒有,至於風繾雪,更是連瞄都懶得瞄。留下家丁尷尬地站在原地,暗暗想著,不是都傳大明宗的弟子好說話嗎,這怎麼冷冰冰的?
長街盡頭,劉員外正笑容滿面地叫:「小三子!」
「老爺。」娃娃臉的家丁風塵僕僕,身後還跟著五名絳袍修士,「這些便是大明宗派來的仙師。」
「諸位辛苦了。」劉員外趕忙拱手行禮,「現如今邪祟已除,還請仙師到府上休息。」
絳袍修士面面相覷,娃娃臉家丁道:「老爺,我們才剛進城,尚沒來得及做正事吶。」
「剛進城?」劉員外吃驚極了:「可城中人人都在說大明宗的仙師拆了廟,我方才還差人送去許多靈藥,不是諸位,那是誰收了?」
「真是豈有此理!」一名絳袍修士聞言怒道,「何人如此大膽,竟然頂著大明宗的旗號行騙?」
「……他們好像、好像在八仙樓。」
絳袍修士齊齊扭頭,說來也巧,正好撞上謝刃與風繾雪出門,身後跟著幾名手捧托盤的劉府家丁。
長劍「噹啷」出鞘!
謝刃嘴裡還咬著青果蜜餞,正在抱怨酸,突然就被五個陌生人團團圍住,心中納悶,問風繾雪:「你的仇家?」
風繾雪剛吃完飯,不想說話:「你的。」
「哪裡來的野路子,連我大明宗也敢冒充!」其中一人呵斥,「還不快快束手就擒,隨我前往漁陽城認罪!」
謝刃:「?」
劍刃呼嘯過耳!
風繾雪御劍騰空,他壓根不知道什麼大明宗,見來人氣勢洶洶的,第一反應八成又是謝刃在外招搖撞騙惹來麻煩,在弄清原委之前,自己不方便插手,所以撤得飛快,留下謝刃獨自與那五名絳袍修士纏鬥。
街道狹窄,打鬥時難免會傷及無辜,謝刃御劍向城外飛掠,絳袍修士一看這騙子居然還想逃,又哪裡肯放,一行人就這麼追到了荒郊野外。
大明宗弟子以金紅天絲布出洛圖陣法,想將謝刃困於其中。風繾雪站在半空,見陣圖內浮光掠動,幻象叢生,是極高明的攻擊術法,猜測按照謝刃目前的修為,恐難以招架,便在指尖凝出一道雪光,正欲暗中相助,五名修士卻已被兇悍劍氣橫掃,呼痛滾在樹下。
風繾雪發現自己似乎低估了謝刃。
而更棘手的事情還在後頭,眼看少年掌心已經結出紅蓮烈焰,再不阻攔,只怕又會燒出更多亂子,風繾雪只好「一個不小心」從劍上跌落下來,直直坐在草叢裡頭說:「我摔倒了。」
就像木逢春所言,他面容生得冷,又沒表情慣了,哪怕是在鬼扯,也能扯出一股與天地同悲的高遠壯闊。比如此刻,就完全看不出「御劍不精摔進草叢」的丟人現眼,而是一種「我摔倒了,是你撞的,今天沒有二十萬別想走」的祖宗架勢。
謝刃熄滅掌心烈焰,將他拉起來,沒好氣地說:「你搞出來的事情,你跑得倒是麻溜。」
風繾雪:「我?」
謝刃:「怎麼,難道不是嗎,我都不認識這群人。」
風繾雪:「……」
場面一度凝固。
當然,整件事最後還是被解釋清楚了。大明宗的人魯莽毛躁,理虧在先,又聽說謝刃與風繾雪是長策學府竹先生的弟子,一時更加汗顏,當夜便御劍返回漁陽城謝罪。
天邊彎月如鉤,客棧後院中開著細細白色的小花,垂柳依依。
謝刃扯長語調:「就算是我被仇家追殺,你就能自己先跑了嗎?」
風繾雪欲言又止,他其實有很多理由,比如說「我想看看你的修為」,再比如說「我們才認識不到半天」,又或者「你師父在信里說你是個闖禍精,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以為這種事情很正常」,但考慮到兩人日後還要共處很長一段時間,暫且哄一哄吧。
便道:「因為我打不過他們,而你看起來又很厲害。」
謝刃「嗤」了一聲:「那你得請我喝酒。」
「好。」風繾雪答應,「你等著,我這就去買。」
他已經記住了對方的口味,要甜要淡要好喝。到酒肆挑挑揀揀選了最貴的,帶回客棧還沒來得及上樓,一名絳袍青年卻已從天而降,看起來激動極了,嗓音亦十分洪亮:「漁陽城大明宗弟子譚山曉,拜見瓊玉上仙!」
風繾雪神情一殺:「閉嘴!」
譚山曉眼底熱切,雖不懂上仙為何讓自己閉嘴,但還是依言照做,雙手抱劍猛施一禮,躬身久久不願起。
風繾雪簡直莫名其妙死了,你誰啊,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偏偏此時,謝刃嫌他速度太慢,又親自晃出門來尋酒,恰好撞個正著。
四周很安靜。
風繾雪心想,算了,這任務不適合我,我還是回青靄仙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