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欲效阿瞞當日計,趙過三打曹州城
由遼入關,元時尚無山海關。山海關是明初徐達修復建成的。
當時叫做渝關,又稱「臨渝關」。
隋朝開皇年間所築,唐時,為遼東軍事重鎮。但接著遼、金兩個北方王朝以及元,統治者都是游牧民族,根基之地皆在關外,對關外不必太過防備,所以它們設防的重點就從關外轉移到了關內。渝關,也因此漸廢。
再加上元世祖忽必烈時期,為加強統治、防備漢人造反,曾經盡毀天下城牆、關卡;雖說自紅巾亂起后,元廷又復下令旨,命各地重修、補築城牆,但一來,紅巾軍活動的重點是在中原、荊楚;二來,鄧舍奪得遼東后,又派李鄴不斷騷擾遼西,故此,實際上,從遼東南下入關的道路是暢通無阻的;特別在世家寶全軍覆滅后,更是一帆風順,幾無阻擋。
陳虎長驅直下,兩日內,已過關入了腹里。
他這一入腹里,消息就藏不住了。最先得知的,自然便是大都。多年前,劉福通三路北伐,毛貴一路曾直逼京畿,最近處離大都不過百里,當時天下震動、大都驚嚇,乃至有人建議立刻「遷都」,也就是棄城逃跑。
不過幾年功夫,同樣的事情又出現一次。上到元帝,下到百官,人人驚弓之鳥。一時間,「遷都」之議,再度喧囂朝野。
不過,到底戰亂年間,消息傳得不快,大都雖已被驚動,遠在曹州的察罕,此時卻還不知道這個情況。不過,他儘管不知陳虎已然入關,這幾天里,對成武城中的趙過卻不覺漸生疑竇。
「趙過這小賊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問話的是李惟馨,他也一樣滿腹疑惑:「先是詐言鄧賊親提二十萬大軍前來,欲與主公一決勝負。用這種低級的手段來嚇唬咱們。主公判斷他是想用此計來嚇住咱們,使我軍不敢妄動;他從而可以藉機撤軍。臣也以為然。但這好幾天過去了,他卻怎麼還穩坐城中,半點沒有動靜?」
「也不能說半點動靜沒有。這幾天,他偵騎四齣,接連派出許多支小部隊,與我軍護糧隊不斷地小規模交鋒。搶到了糧食,又不運走,只就地燒毀。……,這種種行徑?」
「主公怎麼看?」
「怎麼越琢磨,他越不想撤軍,反倒是想與咱們打持久戰?」
「持久戰?……,可除了前陣子他遣李和尚來攻了一次,這陣子他都毫無動靜啊?……,莫非,他是想等咱們糧絕?」
「不然!」
察罕帖木兒搖了搖頭,說道:「若是為等我軍糧絕,他不會只派幾支騎兵小隊四齣騷擾。他城中屯軍數萬,兵力充足,完全可以扼守要點,布下銅牆鐵壁,阻止高唐、東平、東昌、大名等地給咱們送糧來。」
「主公言之有理。……,那麼,他這麼做,卻是為何?」
「老夫也在犯疑。」
察罕帖木兒負手,在帳內轉了幾轉,喃喃自語,說道:「戰又不戰,退又不退。小股騷擾,主力不動。……,持久戰?……,不對!老夫覺得,他有點兒像是想把咱們拖在這裡?……,是了,定是如此!」
「把咱們拖在這裡?……,又是為何?拖住了我軍對他有何好處?如主公所言,他只是遣派些小隊騎兵四齣騷擾,又不肯布下銅牆鐵壁、徹底斷我糧道。長此僵持下去,除了使咱們多耗費些糧秣,並無用處啊?」
李惟馨頓了頓,接著說道:「不但並無用處,而且他的部隊比咱們多,數萬人屯駐一城,每日消耗的糧秣數倍於我;時間再一長,更難免會出現『師老』之弊。如此算來,他這明明是弊多利少!……,趙賊不是傻子,明知道是賠本的買賣,卻又為何要做?」
大部分的時候,聰明人勝過直腸子;但在某些時候,人太聰明卻反而不如直腸子。為何?聰明,就會疑心多。便如諸葛亮空城計,嚇退司馬懿。這個故事雖是假的,但就心理戰的角度而言,卻是很有道理的。
如果當時,不是司馬懿主帥,換了街上一屠夫、或者任何一個粗人,很有可能想都不想,直接就殺進去了。不過,如果不是司馬懿,諸葛亮自然也不會出此計策。
閑言休敘,書歸正傳,這李惟馨,現在就有點司馬懿的意思了,太過聰明、疑心重重,許多不必考慮的東西也紛紛闖入腦海。猛然間,他想起一事,面色微變,說道:「主公,兵不厭詐,虛虛實實。莫非?那鄧賊真要提二十萬軍馬西上,要與咱們決戰曹州么?」
「此話怎講?」
「所以,趙賊才會詭計百出,千方百計地把我軍拖住!」
察罕帖木兒笑道:「先生多慮了。之前咱們不是議過?目前鄧賊在益都可用的兵力能有一兩萬就不錯了,哪兒有二十萬之多?」
李惟馨也不覺失笑,說道:「是,是臣想的有點多了。……,可是,若不是為了這個原因,趙賊拖住我軍又是為何呢?」
兩人百思不得其解。
這不怪他們想不到真相,實在一直以來,鄧舍的關注重點都在山東、中原、淮泗;怎麼也想不到,竟忽然會大舉南下、劍指大都。更想不到,洪繼勛的計中計,明為大都,實為察罕本人。
帳內陷入安靜。
李惟馨站起身,緩步走到懸挂在側壁的地圖前,細細觀看圖上形勢。一邊觀看,一邊蹙眉深思,過了好一會兒,他說道:「主公,趙賊此舉,必有用意。既知他別有意圖,我軍若繼續安坐不動,怕是不好。」
安坐不動,當然不好。打仗講究一個主動,一直等下去,太被動了。
「老夫也這麼想。那以先生之見,我軍該如何是好?」
「不如打草驚蛇!」
「……,噢?願聞其詳。」
「既猜不透他的意圖,乾脆就打他一下。臣聞:『亂中出錯』。仗一開打,形勢一亂,也許,他會露出馬腳。」
「怎麼打?」
察罕帖木兒也來到圖前,仔細察看,說道:「他城中布防甚嚴,若強攻硬打,恐怕會傷亡不小。」
「前日有份軍報,說探知賊軍有部分糧秣屯在楚丘、單州。……,趙賊的主力皆在成武。主公若使一支輕騎,夜晚出發,避開成武,一夜之間,可抵楚丘、單州,趁其不備,強攻火襲之,必能得手。」
「楚丘、單州,皆在成武之後,一居其南側,一居其東側。遣輕騎往去攻襲,即便能得手,撤回來怕是不易啊。」
「主公可親引精銳,出城列陣。趙賊若敢出城截攔我部輕騎歸來,可趁機襲其後陣。」
「……,如此這般?」李察罕拈鬚細思片刻,說道,「倒是有七八分把握。」
兩軍對陣,出奇者勝。有六分把握已然足矣,何況七八分?這也就等同將此事定下了。察罕帖木兒說道:「事不宜遲,兵貴神速。既然如此,這就選揀將校,今夜便出城夜襲!」
……
成武城中。
趙過披甲按刀,巡查城牆。
入秋以來,還沒降過一場雨。秋老虎、秋老虎,最熱的時候,陽光甚至比夏日還要毒辣。城內的樹木都耷拉著葉子。為方便守城,城外的樹都早被砍了,只留下一個個的樹樁,暴露在陽光下,被曬得乾枯萎縮。
趙過披掛的只是輕甲,繞是如此,也熱得汗流浹背。
他伸手抹了一下額頭上的汗水,展目遠望,朝遠處的曹州城看了會兒。距離太遠,什麼也看不到,只能瞧見地平線上一抹黑黝黝。適有風吹來,捲動他身邊紅旗颯颯招展。本來酷熱的風,其間卻好似夾雜了一絲涼意。
有個隨同的千戶「咦」了一聲,忙抬頭看天,見依舊萬里無雲,但極遠處,卻好像有雲層翻滾,掩卷而來。
「要下雨了么?」
「熱了多少天,也早該下場雨了!」
「這是這一下雨,外邊散出去的輕騎,怕就不好襲擊韃子的護糧隊了。」
「咱們不好襲擊,韃子的運糧隊也不好行走啊。」
「要說起來也真怪,察罕老賊耐性挺足的。這麼多天,硬是能悶在城裡半步不出。」
「還不是因為咱家大帥妙計高明,依俺看呀,十有八九,察罕老賊是被糊住了!沒準兒真以為咱想撤軍,所以悶在城裡,專等著咱『撤退』之時,從后奔襲呢!」
好幾個將校同聲大笑。
趙過卻沒有笑。
「大帥?」
「察、察罕不是無謀之人,李惟馨更是智絕之士。咱、咱們這邊乾打雷不下雨,時日短了還好,時、時日一久,他們必有所察覺。說、說不定,現在就已經起疑了。……,諸、諸位,不可輕忽大意啊。」
還有一句話,趙過沒有說出。前天,他接到了益都的密令,說陳虎已經渡過海河,將要入關。計算時日,現在應該已經過了渝關,進入腹里地帶了。至多再過兩三天,這消息便肯定會傳到察罕帖木兒耳中。
換而言之,也就是說。
鄧舍給他的軍令:「拖住察罕」。再過兩三天,就可以順利完成了。越是在這節骨眼兒上,越是不能出錯。
他心中盤算,想道:「察罕老謀深算,他越是按軍不動,俺反而越是心中無底。在這關鍵時刻,可千萬不能出什麼紕漏。……,要不要?再派個人去攻他一陣?只許敗不許勝。打完之後,料來大都求援的命令也剛好能送到察罕老賊營中。我軍趁機佯敗後撤,放他北上。豈不是好?」
「拖住察罕」,不是只拖住就行的;放他北上時,也需要做得天衣無縫,不能使其生疑。如何才能不使其生疑?最好的辦法自然就是裝得大敗,這樣一來,也能讓察罕帖木兒後顧無憂,從而放心大膽地北上馳援。
而且,裝成大敗還有一個好處。
大都求援的令旨送到后,察罕帖木兒會不會立即馳援?對海東來說,這是個未知數。畢竟,李察罕割據一方,形同諸侯,儘管明面上他仍是元廷的臣子,但實際上怎麼想的?無人可知。在和孛羅帖木兒的爭戰中,他已經有過多次不遵元帝令旨。這一次,他會不會也不遵從呢?
這並不是不可能的。
如果換了鄧舍,鐵定不會遵從。
因為從軍事角度考慮,最好的辦法不是立即馳援,而是坐觀其變。待海東軍疲之時,等兩虎皆傷之際,再突然後起發力。兩個好處,一則,可以較為容易地擊敗海東軍;二則,可以方便控制大都。
至若洪繼勛推斷的,察罕帖木兒會「圍魏救趙」,捨棄大都不去馳援,直搗黃龍,來取益都。實際上,只是中策罷了。
故此,為了防備察罕帖木兒真坐視大都不救,成武的燕軍也需要一場「大敗」。
如若沒有「大敗」,就等同給了察罕帖木兒借口,前有趙過虎視眈眈,怎麼北上?怎麼馳援?但有了「大敗」,便沒有坐觀以待其變的借口了。
這其中的干係,鄧舍早就在軍文中給趙過剖析得清清楚楚;趙過也早瞭然會心。所以,這個時候,他想:「應該佯裝一次大敗。」
計議已定,他吩咐說道:「叫、叫李和尚速來帥府見俺。」城頭巡查已畢,自也率領諸將下了城牆,回去帥府。
他前腳剛到,李和尚後腳便從營中匆匆趕來。
「俺、俺有一道軍令給你,你若能辦成,就、就算你將功補過,不再提你上次大敗之罪。若、若不能辦成,兩罪並罰!也、也不需俺再下令,你自提頭來見俺就是。」
「是!請大帥下令,末將必不顧生死,定能完成。」
「要、要你率軍,明日出城,再、再去攻打曹州一陣。」
一聽是要再打曹州,李和尚頓時鬥志昂揚,漲紅了臉,握住拳頭,大聲地說道:「請大帥放心!這一次,末將若再失利,不用大帥責罰,寧願戰死疆場。」
「不。……,這、這一次,只許你敗,不許你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