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你來動手
天色已晚,清風堂的正房卻燈火輝煌亮如白晝,李管家引著靖竹和錢艱入了內室,遠遠地,靖竹看清了床上那一張憔悴至極的臉。
臨州城裡有不少關於端王的傳言,其中大多溢美之詞,說此人文采卓然,武藝高超,是東明國難得一見的奇才,比起百年前輔佐太祖皇帝的名臣張浩也不遑多讓。
但是此時,靖竹實在無法將床上之人與傳聞之中那個卓絕淡定的英才聯繫到一起。
那是一副怎樣的面容?分明一張臉生得是極致的秀逸非凡,面色即使蒼白也難掩一股高貴的皇家氣派,抬眸斂首時典則俊雅,眉目間卻飄散著化不開散不去的絕望。
許是見多了病重之人的蒼白之態,靖竹的神情並沒有太大的起伏,只是鎮定地向謝明端請安,然後上前診脈。
謝明端依舊巋然不動,表情也沒有太大起伏,靖竹抬眼時卻瞥見前者眸底若有似無的希冀。
靖竹檢查過謝明端中毒的雙腿,心裡暗暗苦笑:只怕她註定要讓這位端王殿下失望了。
她從床前直起身,「王爺腿上的毒性已經侵入血脈,即便大羅神仙怕是也藥石無醫。」
她這一句話彷彿給榻上之人判了死刑,謝明端驀地闔上雙眼,神態疲憊至極。
李管家情緒也有些低落,「那依沈小姐的意思,王爺這雙腿就必須要……截去才能保全性命嗎?」
「截去雙腿倒是未必,只是王爺所中之毒實在罕見,毒性沒解之前,即便留下這兩條腿只怕也是形同虛設,再也不能像正常人一樣站立行走了。」
先前來診的太醫個個言之鑿鑿地告知王爺這雙腿必須截掉無疑,如今李管家聽到靖竹的話竟覺得歡喜:「能留著也好,留著就有希望。」
靖竹能理解李管家的心情,沉吟片刻后出聲:「只是有一點,靖竹必須據實以告。」
李管家神色一緊,肅容道:「沈小姐請講。」
「想要留下這兩條腿也不是不可以,只是留下雙腿的代價也是巨大的。因為日後這兩條腿再不會有任何直覺,必須日日以珍貴草藥泡腳來維持現狀,但即使是這樣,日子久了腿上肌肉還是會萎縮變形,即便日後雙腿有康復的機會,若是拖得時間久了,每到陰天雨季也會疼痛難忍,而且無葯可醫。」
這次她沒有看李管家,而是側眸看向坐在床上仿如石像的端王:「王爺,截與不截,全在您一念之間。」
李管家和錢艱不約而同看向謝明端,空氣中緊張的氣氛一點點蔓延,床前幾人個個屏息凝神,靜候床上人的決定。
「既然已經無救,留著一雙擺設又有何用?」端王的聲音低沉有致,如同玉石之聲。
「截。」他十分理智地下了決定,眼眸卻一錯不錯地盯著靖竹,目光沉毅而又冷淡,語氣中帶著不容申辯的命令:「你替本王截。」
靖竹對上端王看過來的眸光,抿著唇頷首:「好。」
……
端王大約是想和相處了二十多年的兩條腿告個別,特意要求靖竹明日再動刀。
夜色已深,靖竹和錢艱被李管家送出王府,一行幾人行至門口,李管家在馬車前一臉歉意地對著靖竹道:「沈小姐,王爺的傷……明日要勞煩您了。」
截肢的事情說難也難,說簡單也簡單,宮中處理外傷的高手不計其數,怎麼瞧也比眼前這個身無縛雞之力的小姑娘要強一些,更何況國公府的小姐不同常人,讓人家嬌滴滴的世家小姐去做這等血腥之事,李管家心裡實在過意不去。
靖竹搖了搖頭,唇角扯出淺笑道:「身為醫者,救死扶傷就是我的責任,李管家不必客氣。」
錢艱得了太后的命令,要先將靖竹送回國公府再行回宮,是以同靖竹一起向李管家道別。
返回國公府的路上,錢艱也因端王的要求向靖竹一再道歉:「端王殿下平素儘管冷漠了些,但其實內里最是溫和仁恕,這回之所以請您親自動手,約莫是信得過您的醫術……」
靖竹笑了笑,「無妨,凡事都有第一次。我只是擔心第一次替人操刀,下手時難免不穩,到時多截少截幾塊肉也是有可能的。」
錢艱嘴唇抽動了兩下,說:「沈小姐真會說笑。」
靖竹對她微微一笑。
錢艱對上她雖帶著笑眼底卻無半分笑意的臉,身體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
回到國公府時天色已經黑得徹底。
「時候不早了,你們先去睡吧。」靖竹看著面前的兩個丫環,「養足精神,明天陪我去端王府時可別怯場。」
綠蟻噘噘嘴說:「小姐盡會笑話咱們,奴婢們就是去皇宮都沒有怯過場呢。」
「可是這回不一樣的。」紅泥輕聲道:「這回可是要給端王爺……」
「誰?!」靖竹忽然打斷紅泥的話,眯起美眸看向院門口。
綠蟻紅泥俱是一驚,連忙小跑到門口巡視。
靖竹的反應太快,那人還未來得及反應就被抓住,綠蟻驚訝地看著被自己拽住衣袖的女子,「……二小姐?」
抱著食盒楚楚動人的沈靖玉從牆角走出來,垂著腦袋對著靖竹的方向點了點頭:「姐姐……」
靖竹坐在原地不動,端起侍女方才奉上的蜂蜜水抿了一口,問道:「這麼晚了,你來我這裡做什麼?」
「我聽聞伯說姐姐今天去外面看診,剛剛才回府。就想著姐姐這個時候肯定沒用晚膳,所以特意讓人做了送來。」
「來了為什麼不出聲?」
「我看姐姐在說正事,不想打擾你們。」
靖竹緩緩打量她一圈,實在瞧不出她話中真假,便點頭說:「以後再有這種事不必過來了,你回去吧。」
沈靖玉把食盒放在靖竹身旁的石桌上,怯怯地道:「這裡面有我親自做的水晶蝦餃,姐姐記得吃。」
話落,沈靖玉咬著粉唇,美目盈盈地朝靖竹瞟了一眼,而後快步轉身離開。
目送沈靖玉走遠,綠蟻厭惡地皺了皺眉頭,看了眼桌上的食盒嘲諷道:「還說什麼擔心小姐沒用晚膳,連咱們小姐不能吃蝦都不知道,我看這二小姐跟夫人是一個德行,鐵定沒安什麼好心。」
「話也不能這麼說。」紅泥打開食盒,仔細檢查了一番裡面的飯食,「我看這小菜做的很精緻,看來是費了心思的,二小姐也許並不知道小姐吃蝦餃會不舒服也不一定呢。」
綠蟻覷她:「就你會當好人,夫人這個親娘都對咱們小姐那麼刻薄,二小姐是她手把手教出來的女兒,品性又能好到哪裡去?」
紅泥狠狠踩了綠蟻一腳,在對方不解的目光中看向靜默不語的靖竹。
靖竹輕輕放下杯盞,對她們的對話仿若未聞:「快亥時了,你們回去休息吧。」
綠蟻和紅泥對視一眼,二人再不敢多說話,應了一句便退了下去。
關門的吱呀聲在寂靜的夜晚尤為清晰,靖竹抬起頭,透過稀薄的月色依稀看到前方銀杏樹上橫卧的人影。
「今天既非初一也非十五,您怎麼這個時候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