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壑歸墟(3)
激蕩的水浪衝擊著所有人。
阿南心下念頭急轉,卻在下一刻被狂涌的激浪打得腦袋嗡的一聲,思緒瞬間混亂,唯下意識緊緊抓著朱聿恆與綺霞不放。
而湍急水流中,前方出現了一頭龐然大物。
那是一條黑灰色的鯊魚,正被巨浪裹挾著,從對面斜衝過來,龐大身軀直撞向正中間的綺霞。
激流衝擊之中,綺霞死死閉著眼睛和嘴巴,手中的氣囊已遺失,連意識都昏沉了,又哪有辦法看得到面前的危機。
可就算她看到了,在這激流中又怎有辦法閃避。
她只是艱難地蜷起身子,希望至少能讓自己的小腹減輕一些壓力。
湍急混亂的水流之中,忽然有一雙手自後方伸來,緊緊護住了她的腹部。
那雙手托著她的腰身,將她竭力往前推送出去,險險避開了撞來的鯊魚身軀,以毫釐之差讓她脫離了險境。
是江白漣。他以自己在水下那無人可及的水性,在激流中尋到了合適角度的水流,以自己的身軀頂替了她的位置。
在鯊魚重重撞到他身上之際,江白漣借著那衝擊的巨力,竭盡身上僅剩力氣,再度推了綺霞和阿南最後一把,讓她們從這股渦卷之中驟然脫出。
朱聿恆只覺手上壓力陡然一輕,立即往回急扯,日月機括收縮,六十六根精鋼絲回彈,橫逆水流之中阿南帶著綺霞疾速撲至。
朱聿恆立即伸手,帶著她們貼到佛身之上,稍解疾卷水流的壓力,隨即拿出氣囊讓痛苦不堪的綺霞吸兩口氣。
阿南緊貼在佛身上,低頭看向中間的空洞,思索要不要進內躲避那些亂卷的渦流——畢竟,如此密閉的小空間,可以保護她們屏蔽水刃,但也可以將他們困死其中。
正在剎那遲疑之際,面前疾卷的水流中,忽然有細微的一縷青碧色驟然湧出。
阿南心口一驚,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了它。
那是一根孔雀羽。上面塗的金漆已經斑駁破碎,但在水下依舊可以看出那金碧燦爛的昔日模樣。
阿南猛然攥緊了孔雀羽,只頓了一瞬間,便下定了決心,抱住綺霞翻過佛身,要帶她躲入佛身之中。
綺霞卻猛然抬手,死死抱住了佛肩,望向外面的激流。
高台正漸漸坍塌,佛身下沉,外面全是呼嘯亂卷的急流,再也沒有江白漣的蹤跡。
她張了張口,似要大聲疾呼,可口中水泡冒出,卻再次嗆咳出來,面上儘是無聲的痛苦絕望。
阿南咬一咬牙,丟開孔雀羽,一把捂住綺霞的口鼻,帶著她向下沉去。
佛身雖然有三尺粗細,可腹內立有機關,何況阿南還抱著綺霞,下去更為艱難。
高台下陷,劇烈震蕩,朱聿恆剛剛進入佛身,上方的四個佛頭已經在飛旋的水流中脫離。
有的被卷飛出去,有的砸在佛身上哐啷一聲巨響,中空的銅製佛身漸漸傾塌,留在中間的他們眼看要被積壓成肉泥。
朱聿恆握住阿南的手,示意她決斷上下。還未等阿南回復,眼前驟然一暗,佛身劇烈震蕩,一個佛頭被水流捲起,轟然卡在了佛身入口處。
朱聿恆立即在水中折身,抬腿上踹,想要將它推開。
然而佛頭的重量加上亂卷的水浪,佛頭又與佛身卡得極死,他們身處狹窄下方,沒有任何辦法將其推開。
他們如被困在銅罐之中,佛身搖晃不已,周邊咔咔作響,似乎就要被擠成肉醬。
眼看上面已被封死,阿南咬緊牙關,唯有狠狠向下踹去。
清脆聲響如冰玉相激,那些節節相連的槓桿與棘輪畢竟是水晶所制,雖然堅硬,卻是精緻脆弱的東西。在她竭力的踩踏之下,水晶立即斷裂脫離,直墜入下方深不可見的黑洞之中。
強烈晃動中,他們隨著水晶一起,跌跌撞撞地向下沉去。
高台搖晃坍塌,他們任憑身體在兩壁的機關上刮出血痕傷口,只緊緊抓住彼此,免得分離。
在胸口發悶發痛之時,阿南的腳終於踩到了水底實地。
懸在空中的心終於落下了一半,她將已陷入半昏迷的綺霞負在背上,朱聿恆幫她扶著,他們咬牙竭力向前游去,很快便抵在了一堵石壁上。
但阿南並不擔心。畢竟為了積存海水不讓地下的空氣衝出來,這機關中必須要有一道下彎。
她帶著朱聿恆向下沉去,直等摸到石壁最下方的空間,再越過石壁,向上衝去。
她的腳奮力在水中蹬動,疲憊讓她的手腳沉重,背上的綺霞很沉,胸口窒息的疼痛感讓她感覺自己再也無法忍受一分一毫了。
可是她一定得出去,她不能丟下綺霞、不能丟下阿言。
哪怕豁出了最後一口氣,她也得帶著他們,逃出這片黑暗的絕境。
在窒息與絕望中,她倔強地帶著綺霞一直向上游去,用盡最後的力量,拚命向上,不管不顧。
明知道前方黑暗必然存在彼端,可他們卻並不確定它在哪兒、究竟有多遠——這種怎麼都到達不了終點的感覺,令人無比絕望,那種痛苦煎熬與窒息恐懼,漫長得彷彿要走過一生。
太久未曾換氣呼吸,阿南覺得眼前開始模糊起來,甚至連朱聿恆手中的珠光也有點看不清了。
如果她的預測是錯誤的,那可怎麼辦?
那孔雀羽是莫名其妙被捲入進來的;這海底下也並無任何空洞;青鸞的攻擊、水城的機關總控另在他處……
事到如今,他們的氣囊已經耗盡,水城中是無法出去的狂怒暴流,最後一條生路又未能如她所料開啟,難道他們最終只能困死在這黑暗水下,成為三具腐爛的屍骨?
在絕望與窒息的黑暗之中,她胸口的氣終於再也憋不住了,只覺得咸腥的海水從口鼻中灌入,彷彿有刀子順著她的咽喉一直劈下去,撕裂般的劇痛。
因為肺部的痛楚,她的身體猛然抽搐,又拚命咬牙控制自己呼吸的迫切衝動。
背後迷迷糊糊的綺霞也感覺到了她的艱難,知道她的手腳已划不動了,這最後的路程顯得如此艱難。
若不是為了她,阿南和阿言,或許早已逃出生天了。
在死寂的黑暗中,綺霞用盡最後的力氣動了動,緩緩鬆開了抱著阿南脖子的手。
阿南疲憊的身體一時無法反應,還在拚命向上游去。等她意識過來去抓綺霞時,她早已無聲無息被暗流捲走,向著黑暗中漂去了。
朱聿恆下意識地轉身,舉起手中日月向著那邊尋去。
茫茫漆黑之中,哪裡還有綺霞的蹤跡。
胸口的窒息灼痛再也無法忍耐,阿南咬緊牙關,心口湧上無盡的絕望,被水壓得疼痛的眼睛在水下極力看去,可除了阿言手中日月的幽光,其餘只有大片黑魆魆。
就在此時,她在水下忽然睜大了眼睛。
原本已消失在黑暗深處的綺霞,忽然被一種古怪的力量,反推回了他們身旁。
借著日月之光,朱聿恆也依稀看見了綺霞後方的水流波動。
一條若隱若現的身影,在暗海之中向他們游來,並向他們打了個手勢,示意他們隨自己來——
即使恍惚如夢,可朱聿恆依舊認出,這條身影,正是那個將氣囊塞給他的人。
他們隨著那條指引的身影,竭力向上游去。
越往上,水面越是動蕩,這上面定是無盡激流。
但他們已快窒息而死,激流對於他們來說不啻聖旨綸音,頓時拼盡全力,豁命向上。
直到他們的頭終於冒出水面,呼吸到了第一口氣息,濕漉漉的、帶著海中的咸腥味狂撲到他們臉上的空氣。
阿南那被水壓迫得發痛的眼睛不由湧出溫熱眼淚。她與朱聿恆拚命地將綺霞往上拉,在激蕩的水中將她的臉托出水面,呼吸到第一口氣。
長久困於水下的三人,一起咳出口鼻間的水,神志尚未清晰,只下意識地瘋狂緊抓著彼此。
這絕處逢生讓他們忘卻了一切,緊緊擁抱在一起,任憑身體在水中沉沉浮浮,久久不肯放開對方。
許久,他們才終於回過神,朱聿恆摸到腰間的日月,將它舉出水面,照向四周。
他們身處之地,又是一個海底洞窟,但與其他洞窟不一樣的是,前面是長長的石階,從水底延伸向山洞高處。
此時那條水下指引他們的身影已經上了岸,他站在台階上靜靜看著他們。
朱聿恆手中日月雖是稀世罕見的夜明珠,但畢竟光照太弱,未能映出對方的面容,只看到他清癯的身影,濕透的衣服緊貼在身上,勾勒出他瘦長的輪廓,帶著一種世外孤客的清冷恍惚意味。
與拙巧閣中那條映在藏寶閣門上的人影重疊,也與邯王船上那個身軀重合,讓朱聿恆立時知道了他是誰——
傅准。
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又為什麼要在他瀕死之際留下氣囊?
而傅准淡淡開口,居高臨下看著泡在水中的阿南:「數月不見,怎麼淪落到這地步了?當年的你可從沒這麼狼狽過。」
「少假惺惺了,我為什麼會這樣,還不是拜你所賜?」阿南聲音微啞,既悶且狠。
傅准笑了笑,捂嘴輕咳兩聲,見朱聿恆已悶聲不響地上了岸,便朝他作了一揖,道:「台階濕滑,殿下請小心。」
朱聿恆朝他點了一下頭,將手中氣囊交還給他,說道:「多謝兄台屢次助我化解危機,待我回去后,定會重謝。」
「在下亦是奉命行事,殿下無須掛懷。」
朱聿恆微皺眉頭,尚未詢問,阿南已帶著綺霞游到,拉著朱聿恆的手爬上台階。
他們在水裡泡了太久,出水後身體都是沉重不堪。綺霞更是眼前發黑,癱倒在了台階上喘息不已。
傅准沿著台階向上走了幾步,在牆上撥動,凹痕中火星迸出,引燃細長火線,迅速蔓延向高處。
山洞之中陡然大亮,洞窟頂端一盞三十六支琉璃燈從外至內依次點亮,熊熊燃燒的火焰經過琉璃與水波的反覆粼粼折射,氤氳朦朧又恍惚,照得整個洞窟如一場幻夢。
原來行宮中被分拆出來、可以定位山河社稷圖的琉璃燈,放在這裡。
阿南喘著氣,向朱聿恆看了一眼,朱聿恆也朝她點了一下頭。
終於尋到了它,他自然得記下形狀和光焰,以便回去復原那七十二支琉璃燈。
這一番水下折騰,驟見光明,他們更覺疲憊饑渴,在台階上癱坐喘息著,一時都沒動彈。
而綺霞一直眼神發直,神情木然,似乎還沒從剛剛噩夢般的情境中走出來。
阿南幫她將頭髮和衣服絞乾,雖然疲倦至極,還是用力抱了抱她的肩,說:「放心吧,江小哥水性天下無雙,我想……或許他和我們一樣,能找到路徑,逃出生天呢?」
傅准嗤笑一聲,雖然沒說什麼,但其實眾人都知道,在那樣的急流之中,在這樣的水城之下,又怎麼可能有生還的可能。
綺霞默默將臉埋在阿南的肩上,靜靜地待了一會兒。
「帶我逃出去……我想活著,阿南……我不要死在這裡。」她的手撫著小腹,明明還是平坦柔軟的地方,可裡面或許有個小生命已經存在,所有就都不一樣了。
「會的!」阿南的回答確切而肯定,毫無猶疑,「你會回去的,白漣也會,你們的孩子也會……」
「不會的。」傅准輕咳著,語帶嘲諷道,「陣法已經啟動,我們會和水城一起沉入海底空洞,再也沒有出來的可能。」
阿南正想反唇相譏,可腳下一涼,下面急流激蕩,一直在向上漫涌,她來不及和他吵架,用盡最後的力量與綺霞相扶往上。
台階並不長,盡頭是一座高高矗立的牌坊,後頭是一扇巨大的石門。
這牌坊三間四柱,足有兩丈高,以青石搭成,從花板到明樓、雀替等一應結構全為石刻。它在水下多年,卻依舊雕花精緻,坐鎮在這路徑盡頭,氣勢威嚴。
牌坊正中刻著四個大字,貼以金箔。在地下多年,金字已變得斑駁,依稀可辨是「萬壑歸墟」四個大字。
「歸墟……」阿南喃喃念著。
傅准道:「對,傳說中海陸漂浮其上、眾水所歸的虛空之處。列子說,歸墟在渤海之東,你看,這不就註定要被我祖母所用嗎?」
後方潮水洶湧,節節上升。阿南不願再與傅准多搭話,扶綺霞坐下后,趕緊越過牌坊,走到石門前查看。
門上雕著一座城市的模樣,四方通衢的街道、鱗次櫛比的房屋、珊瑚叢生的園圃……在琉璃燈與水波的粼粼映照下,顯得華美詭譎,不似人間——分明就是這座水城模樣。
而朱聿恆的目光則落在旁邊石壁上,道:「壁上有字。」
這字跡刻在洞壁高處,一筆一畫十分清晰,在燈光下一眼可辨。
「崖山之戰,不屈胡虜而蹈海者百萬,有倖存者寄居海島,心懷故國。龍鳳元年,大宋皇裔振臂而討虜,天下雲集響應,海外島民咸歸。賊酋糾眾反撲,島民孤懸海上,寡不敵眾,闔島忠義盡歿。但留遺言不葬元土,願歸渤海,死後必挾駭浪而滅北元。今奉龍鳳皇帝之命,以一島舊居為殉,殮葬於此。鳴鸞為浪,怒濤為守,千秋萬世,永奠忠魂……」
看到此處,阿南脫口而出:「原來這宏大的水城,本來是一整座島,而且還是龍鳳朝重要的戰略之地?」
傅准道:「即便我祖母有天縱之資,在水下建造這一座城池也是千難萬難,但若藉助下方的海底空洞,讓島上所有屋宇沉入海中,倒是有足以實施之處。」
阿南轉頭盯著他,問:「你既然能到這裡,之前又曾派遣方碧眠去行宮做鬼祟之事,想必定有逃出去的方法?」
「你看,我之前就對你說過,行事不可衝動臆斷,結果你畢竟還是當耳旁風。」傅准看向朱聿恆,燈光下的面容依舊蒼白皎潔,「我可沒有能力驅遣方姑娘,是她向我求取了希聲之後,願意作為交換,幫我去拓印行宮高台磚痕的。」
「喔,只要磚痕,不需要燈光,因為你已經有了這三十六盞琉璃燈的線索了。」阿南一指斜上方的琉璃燈,疾聲道,「這說明,你曾經進來過這個水城,而且也曾順利出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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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本周應該就能結束了,大家終於可以和我一起鬆口氣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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